老街挤在城市的褶皱里,像一道洗不掉的陈旧油渍。陈记面馆就窝在这片灰扑扑的色调里,门脸窄小,招牌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字迹模糊。
面馆老板是个男人,看不出具体年纪,只觉得沉。他脸上有一道疤,极狰狞,从左边眉骨开始,蛮横地劈开鼻梁,一路撕裂到右侧嘴角,像一件名贵瓷器被拙劣地锔过,留下了永不弥合的痕迹。因为这疤,他整张脸都显得歪斜,眼神总是垂着,看面汤,看面团,看脚下三寸地,很少抬起来迎人。街坊们背后都喊他“刀疤陈”,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敬畏,更多的是一种划定界限的疏远。有那碎嘴的婆娘,会指着面馆方向,吓唬哭闹不止的孩子:“再哭!再哭让街角那个刀疤脸把你抓下去!” 小孩的抽噎往往就硬生生憋回去,效果立竿见影。
传言是免不了的。说他早年是在南边混帮派,身上背着人命;又说他是欠了巨额赌债,被仇家寻上门划了脸……真真假假,混着老街特有的潮湿气味,在巷子里流淌。他来这条街三年,独自经营这间小面馆,没有亲朋探访,也几乎不与人交谈。
我是这里的常客。贪恋他那一碗阳春面的味道,清汤、猪油、葱花、细面,简单,却熨帖肠胃。更重要的是,这里安静。他沉默地煮面,我沉默地吃面,彼此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互不打扰。偶尔,我能感受到那些关于他的窃窃私语,像细小的灰尘,在午后慵懒的光线里飘浮,落在他微微佝偻的背上,也落在我的耳膜上。但我从不多问,也不好奇。在这条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壳,他的疤,或许就是最坚硬的那一层。
这天午后,阳光勉强挤过狭窄的巷道上空,在坑洼的石板路上投下几块光斑。面馆里没什么人,只有我和角落里一个埋头喝汤的老头。厨房里传来有节奏的揉面声,面团撞击着案板,噗、噗、噗,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就在这时,门帘被“哗啦”一声粗暴地掀开,撞进来三个年轻人。流里流气的打扮,头发染得花哨,脖子上挂着廉价的金属链子,走路晃晃悠悠,带着一股刻意张扬的痞气。为首的是个黄毛,嘴里叼着牙签,眼神在空荡的店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柜台后的老板身上。
“老板,生意不错啊?”黄毛吊儿郎当地开口,用指关节叩了叩柜台面,发出空洞的响声。
老板抬起头,那道疤在厨房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沉。他没说话,只是看着。
黄毛似乎被这沉默激了一下,有点恼,声音提高了八度:“这条街,我们兄弟罩着的,懂不懂规矩?该交管理费了!”
老板垂下眼,继续揉着手中的面团,声音没什么起伏:“没有这个费。”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黄毛身后的一个瘦高个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醋瓶和辣椒罐一跳,“老子说交就得交!”
角落里的老头吓得一哆嗦,赶紧放下筷子,缩着脖子,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我坐在原地,碗里的面才吃了一半。这突如其来的骚扰让我有些无措,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黄毛见老板还是不接茬,觉得失了面子,眼神一转,落在了我这边。他狞笑一下,晃了过来,伸手在我桌面上重重一拍:“吃吃吃,吃你妈啊!没看见这儿办事呢?”
碗被震得跳起来,里面滚烫的面汤泼溅出来,几点油星溅在我的手背上,一阵刺痛。更多的汤水洒在桌子上,顺着桌沿往下淌,面条从翻倒的碗里滑出来,糊了一地。
我愣住了,看着一片狼藉的桌面和手背上的红点。
一直沉默的老板,动作停住了。
他放下面团,转过身,从滚沸的面汤锅里,捞起了那只长柄的金属汤勺。汤勺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滚烫的汁水,冒着灼人的白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叫骂,就那么一步,两步,走了过来,脚步沉得像拖动着铁链。他直接绕到黄毛身侧,黄毛还梗着脖子想说什么,老板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掐住黄毛的后颈,力道大得让黄毛“嗷”了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按得向下弯去,脖子侧面完全暴露出来。
然后,老板将那只滚烫的汤勺,带着锅里带来的全部热量,稳稳地、紧紧地,贴在了黄毛颈侧跳动的血管上。
“滋——”一声极轻微的、皮肉被灼烫的声音。
黄毛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短促惨嚎,身体剧烈地一抖,想要挣扎,却被那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勺柄传来的、足以烫熟皮肉的温度,以及金属边缘紧紧压迫着命脉的冰冷触感。死亡的气息,顺着那一个小小的接触点,瞬间蔓延全身。他的两个同伙僵在原地,脸色煞白,连大气都不敢喘。
面馆里死寂一片,只有汤锅还在兀自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老板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却像冰碴子相互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吓到我的客人了。”
他顿了顿,压在黄毛颈动脉上的汤勺,力道似乎又重了一分。
“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