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的长安城,烈日下满是肃杀。
未央宫的朱红宫墙在夕阳下泛着暗血色,宫门外的喊杀声如潮水般涌来,刺破了刚散去不久的庆功宴余音。
司徒王允整了整朝服上的褶皱,花白的胡须在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三天前,天子定都安邑的消息传来。
他沉默了许久,自己一人独坐庭院。
对月独酌。
以前,貂蝉总会在这个时候弹上一曲,相映成趣。
诺大的庭院只有他一人,就像天子东归的那个夜晚一般。
没人懂得他心中的坚持。
无所谓了,慢慢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轻轻抿上一口。
这是儿子从河内带来的英雄烈,多饮必醉。
“好酒!”
一杯接一杯。
月色朦胧入酒,足以慰风尘。
董卓死后,其部将李傕、郭汜本想遣使请降。
王允望着案上堆积的降书,想起董卓焚烧洛阳时的火光,想起被董卓活活打死的太傅袁隗,断然拍案:“卓孽党羽,皆为国贼,岂能姑息!”
他忘了,凉州军团尚有十万铁骑,忘了乱世之中,斩草不除根的代价。
只是,斩董卓这不世之功,天下英雄何人能够不动容?
丁原洛阳城前战董卓、伍浮阶前行刺、袁绍殿中问剑、曹操后园献刀……
只有王允巧施连环计成功诛杀董卓。
心何等激荡,兴何等高昂!
孤城一座,亦有英雄在!
喊杀声愈发近了。
王允回过神来。
“报,王司徒!”
“吕布麾下将士投降,如今城门已破,还请司徒速速随我离去!”
王允推开试图拉他逃亡的侍卫,缓步走向宫殿中央的铜柱。
那铜柱上还留着董卓当年鞭打大臣的凹痕,此刻在火把映照下,像一张狰狞的脸。
他想起年轻时在豫州任刺史,因弹劾宦官被构陷下狱,那时他曾对着狱中月光起誓,要为汉室荡清奸佞。
如今国贼已除,汉室却依旧摇摇欲坠。
“王司徒,降者免死!”
叛军的嘶吼从宫门外传来,带着兵刃碰撞的脆响。
叛军撞开殿门时,看到的是一个挺直脊梁的老者。
宫墙下的血迹尚未干涸,李傕踩着散落的玉簪,皮靴碾过一片残破的锦缎。
他身后的甲士握紧了刀柄,铁甲相撞的脆响里,王允被反剪着双臂按在阶前,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沫。
“王司徒倒是硬气,”李傕扯了扯嘴角,腰间的佩剑随动作轻晃,剑鞘上还留着董卓旧部的烙印,“董公待你不薄,你却唆使吕布那厮行刺,如今满门抄斩,滋味如何?”
王允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却燃着一点火星,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董卓窃国弄权,鸩杀少帝,屠戮忠良,我诛此国贼,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字字砸在地上,“倒是你李傕,本是边地武夫,如今封侯拜将,不思匡扶汉室,反倒引贼兵入京,劫掠宫闱,与董卓何异?”
李傕猛地踹向旁边的石柱,石屑簌簌落下:“放肆!董公他待我恩重如山!我有今天全靠董公提拔!和天子有甚关系?”
他凑近几步,腥气的呼吸喷在王允脸上,“你以为你是忠臣?若非你不肯赦免我等部将,我何至于提兵来此?你清高,你正直,可这满朝文武的性命,长安城的百姓,都要为你的‘正直’陪葬!”
“哈哈哈……”王允惨然笑起来,笑声里混着咳血的杂音,“赦免?赦免你们这群豺狼,让你们效仿董卓,继续祸乱天下吗?我王允死不足惜,只求地下见先帝时,能无愧于心!”
他挣了挣被捆住的手腕,绳结勒进皮肉,“李傕,你记住,乱臣贼子终无好下场。今日你能杀我,明日自有天下义士杀你!”
李傕的脸涨成了紫青色,他拔出佩剑,剑锋抵在王允颈间,寒气逼得老人瑟缩了一下,却依旧挺直了脊梁。
“老东西,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死不死,你是看不到了!”
“呵呵,老夫已经看到了。”
王允闭上眼,脖颈往前微送,抵住了冰凉的剑锋,“我王允一生,食汉禄,为汉臣,生不能除尽奸佞,死当为汉室忠魂。”
李傕的剑架在他颈上,他却忽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咳嗽:“董卓已死,我王允死何足惜?只恨未能亲眼见诸君复归汉室……”话音未落,剑锋已过。
鲜血溅在他身后的《汉书》残卷上,染红了“忠”字的最后一笔。
剑锋划破皮肉的轻响被风卷走,李傕看着老人脖颈间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石阶,那双眼直到最后一刻都没闭上。
他猛地收回剑,啐了一口:“死了也不安生的老东西。”
转身时,却见天边乌云翻涌,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从云层里冷冷俯瞰着这座浸透了血的宫城。
长安城头的血色,成了汉末乱世最刺眼的注脚,而王允那具倒在未央宫的躯体,既是忠诚的丰碑,也是时代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