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有文走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打从落叶集往南而行之后,便往东一面直走,待到将要天黑,一行人则会躲进野地之中将车驾藏匿于深处。
护行的十多个人,除了留下两个以外,其余八人统统散开前去警戒侦查,离开的第一天相安无事,等到第二天的时候,有听闻快马之声在远处响起。
听其声响甚为急迫,一行人躲在密林中不动声色,等到第三天时,领头的护卫头子便将顾有文的马车给卸了,只留一匹快马,顶着寒风又继续上路。
他们没有继续往南,而是继续东兴钻入密林,方向偏南一些,踩着荒无人烟的野地慢走又奔忙了几日后终于从大山内走出,此时,相距离开落叶集已经过去了五日。
顾有文顶着寒风,骑着马走在马队的中间位置。
他见到领头轻车熟路的带他翻过山岭,又避开最先一波追踪,心中已然有几个不安的猜测,思索后,顿时细思极恐起来,心中悲戚只感越发旺盛,望着白雪茫茫的天,视线忽而就模糊起来了。
又过去两日,一行人艰难跋涉来到东土坳,此地早已脱开北地据点的监视范围,介于南部与北地夹缝之处,复行半日,忽见层层枯树之后有个山洞,洞外立着好几把插在地里的长剑。
领头人拉住马绳带领大伙停下,他冲着面前的山洞喊道:“顾家人!”
没有回应,只有苍茫大雪的呼啸与枯枝在树上摇晃的沙沙声。
而过了片刻,山洞里才有人现身,他们清一色都披着宽大的白袍,走路随风而动,猛地扎进雪地里,估计就很难再寻到人踪了。
领头人勒住垮下马匹,让他不要因为对方身上的杀气而乱动,嘴中再次喊道:“顾家人!”
“到秦国去!”
那边,出现的白袍人带着其他人出来,把洞口外的剑给收了,也冲领头的雇佣兵回喊。
听闻对方能对上暗号,领头人赶紧纵马前行,引着身后人马飞快奔入山洞中躲避风雪。
连日赶路,忙多休少,纵使武人能抗,身下马匹也顶不住,想要离开北地过冬,必须要趁着大雪封路前离开才可,拿了顾祖成的这票银子,将他儿子领到此处就是交了差。
等他们进入洞中,领头人方见内部还有更多白袍剑客,脸上戴有鬼面,根本看不清面容,杀气只剩,远比他们这些从马庄来的雇佣兵还有浓郁几分,即便是这样,常年刀尖舔血的汉子,一生悍勇,岂会被如此场面震慑。
不过简短呼吸之间,他们就下了马与对方交接起来。
顾有文把怀里藏匿的木盒交出呈递过去,白袍剑客中,一名手上全是疤痕的人走上前来接在手里。
打开之后,取出里头信件,又敞开一块小小的羊皮绘图,过得半刻钟不到,他们才将东西重新收回盒中盖好。
“此事已了,各位江湖豪侠是否愿意留下助我们大秦一臂之力,加官进爵无法保证,但金银珠宝保证能够满足。”
那个手上满是疤痕的白袍剑客出声说,声音冷得像洞外飞雪。
领队的江湖汉子哼笑出声,不屑的看向白袍剑客,“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们纵马一生,求的就是快意,取人钱财做事不过是谋求些许爽利而已,今日事情已闭,怎会甘愿停留,我等还要在大雪封路前离了这北地,去南边的温柔乡里睡几个水灵灵又娇滴滴的江南姑娘!”
他话语一出,跟随他的护卫纷纷哈哈大笑。
白袍剑客不语。
十多个江湖汉子牵着马在洞口观望片刻后,相继上马准备离开,而动内的其他白袍剑客跟着出来,这时,带头的白袍人忽而说。
“等等。”
对面马上,扭头回看的领头人刚刚露出疑惑的神情,密集的剑光就朝他们笼罩过来,尚未来得及反抗便已一名呼呼摔下马背,尚有一人被割了喉,摔倒在地后挣扎着往洞外爬,血痕一路拖着出去,也就在雪地里匍匐行了十多步,也是咽气了。
带头的白袍人指向一直都未有出声的顾有文说,“我们秦军是非常讲信用的,带他南下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有文忽而跪地痛哭起来,他用拳头砸在洞内石地里,也不在乎拳头上被砸出的血印和血皮,咬牙流泪说:“我爹爹为了保我出来,三妹和二弟全都死了,都死了啊...我要报仇,我要跟你们一起杀进去!”
白袍人听了顾有文的话后也不劝阻,反而觉得有个相熟的人帮忙能够事半功倍,当即命令其他人把多出来的马全部宰杀切成肉片,用羊皮卷起又捆绑打包以后,前去与西面的风铃回合。
而在南面,天色阴沉,铅云低垂,那雪花起初尚是零星,未及半个时辰,已是鹅毛般密密匝匝地洒了下来。
放眼望去,周遭山川皆被铺就一层素缟,古松老柏也成了玉树琼枝,千峰万壑,万籁俱寂,只余风声在山谷间呜咽盘旋。
一支约莫五百多人的军队,出现在不高不矮的山林中,能者裘衣紧裹,毡帽覆首,冻者不过身披粗麻长布,内加绒草与些许碎叶裹身,便是随军而行了。
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那风挟着雪粒,如刀子般割面,直透骨髓,叫人不得不紧缩身子。
众人只觉这天地茫茫,四顾无援,不知前路在何方,后路已断绝,唯有那足下踩着新雪发出的吱吱声响,提醒着自己仍在世间挣扎。
在这支军队靠后的方向,风雪打过来的时候,不少人停下脚步。
接连数日赶路,未曾停歇,已有人到了极限,他们多是南方汉子,未曾遭受过北地如此残酷的风霜洗礼,实在是难以忍受风霜与长征之苦。
感觉前方道路漫无尽头,不少人心中气泄了大半,等今日一早,又没能等到停下休息的号令,身体难忍,便是坐到路边不动了。
河二见到跟在自己身边的兄弟也顶不住劳累坐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他大口喘着气,吸进来的,都是冰寒,他扭头回望一眼,白雪茫茫,又看看前面,队伍还在走。
他认真劳累摸索上前,有气无力的唤了声李幼白,“屯长...”
李幼白听到动静回头去看,见到河二满脸虚弱,当即回身伸手在对方肩上拍了下,天书之力灌注进去,他顿时好了些。
河二指着掉队坐在路边的八军成员,道:“屯长,你去看看吧,我是没力气动了...”
李幼白了然,并推了河二一把让他赶紧跟上队伍,往回走的时候,她见到九军和十军的兄弟,都有不少掉队的。
她来到两个挨在一起的八军兄弟旁,手中运起天书之力直接盖在对方肩膀,而在这一瞬间,她眉目动了动。
李幼白抬手去掀开这两人裹着面的麻布,只见这二人面庞僵硬,伸手试探,察觉体温渐失,显然是刚刚与河二说话的功夫就已经死去了。
她收起天书的能力并摸入对方怀里,取出二人存粮的小袋,发现干瘪如纸。
李幼白心中动容,两人没有存粮竟然也一声不吭,冷饿交加之下,到底是死在行军路上了。
“哎...”
军中存粮不足,底下军士心里清楚得很,此时死去,亦是解脱了,李幼白想着,把两人裹在身上的麻布取走,头也不回的继续跟上队伍继续前行。
等到晚间天要黑下来的时候,钟不二适才有停下休息一晚的打算。
因为前方就是密集的林木区域,能够有效遮挡风雪,差遣一些人前去警戒以后,剩下的,全部进入林中安扎营帐做好防风措施。
李幼白和八军的人很快将己方营帐扎好,禀报完人数以后,李幼白回到营帐中歇息。
一些兄弟直接躺倒在地不再动弹,一些人搓着手哈气,想要点燃点木头取暖,可又谈何容易。
李幼白把多出来的两块布料丢出去身体发冷的人,命人检查过其他兄弟没有身体异样的情况发生以后李幼白才安心,靠坐在营帐一角,咬破手指写下刚刚死去两名兄弟的名字。
“从中州离开,病死五个,上山又摔死两个,如今冻死两个...”
李幼白喃喃出声,收了手指,她眼睛有点失神,凝视着伤口,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完好如初,还是那双和大家闺秀一样不沾春水的纤纤玉手。
冻得满脸发红的郭舟缩成一团,他身上卷着刚才李幼白丢出去的两张麻布,也不在意是死人身上的,张口就问,“屯长,我们还有多久才到,照这般走下去,非直接冷死不可...”
李幼白扫他一眼,解释说,“估计还要走三四天吧,不久了,钟军侯也不是傻子,真冻死光了,谁帮他打仗。”
话语出口,本就信服她的立马有了些精神,李幼白把河二叫过来,让他去打听一下,军中兄弟还有多少粮食,刚说完,又觉得不妥。
此时粮食不仅少,而且分配不均,出发前的那点粮,根本撑不了太久,否则不至于会饿死两个兄弟,其他部队,搞不好会出现互相抢粮的事情,李幼白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不过也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除她以外,那些被朝廷招募进来的随行武师就不好说了。
如此环境,她让人打听粮食的事情要是让兄弟们多想,会不利于指挥与下令。
于是李幼白改口道:“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过,我重新说一遍,刚才路上,那两位兄弟其实是饿死的,你把这消息说给他们听,有粮的资助一下没粮的兄弟,没粮的就不要硬撑,我说过要带他们回家的。”
河二重重点下头,随后伸手拍拍郭舟的肩膀,让他跟自己去做事。
两人出了营帐后,风雪吹进来一点,木锦蓉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喷嚏,李幼白伸手在对方的脸颊上试探了下,发现还是暖暖的。
“你不是北地人么,怎的也怕冷?”李幼白把记录死亡人数的小册子藏进怀里,略显得轻松随意的与木锦蓉说话。
木锦蓉埋着头解释说:“嗯...北方人又不一定很能抗冻,其实我们一到冬天就休息了,不会随便出去的,我生在北地,小时候也经常干农活,不过近些年我都到公孙家学字去了,享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暖炉子,要是没有雪灾我是不用逃难的,早已经不习惯了...”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北方的人会很能抗冻呢。”李幼白笑起来。
木锦蓉摇着头,觉得此时的李幼白才像个普通人,也跟着露出笑意,“应该只比南方人更能忍受一点吧,我还是很怕冷的...”
与北方部队接洽的时间,远比李幼白想象中要早上两天,第三日午后,五百多人马出来,现如今就剩五百左右,在风雪里走着,很快就被降下的雪沫给覆盖住了。
钟不二派出骑兵往前探路,没过多久,回传而来的消息,得知血剑营的部队就在前方,消息不必掩藏直接通报下去,使得所有人兴奋得原地呼喊,当即加快步伐。
集合点在背风的一个小山谷中,踩过山路往前一直走,就是烛龙村,继续往前,便是核心的落叶集了。
据点十分简陋,等到钟不二的人接应过来,营帐与营地建筑之类的,才真正展开营建。
北地这支血剑营,是目前燕寒川手底下最后的杀手锏,先前强攻断水涯,死伤很多,老鬼意识到了血剑营的厉害,同样活出命来消耗血剑营人数的数量,使得两败俱伤。
真正意义上来说,还是老鬼占了头筹,毕竟他们那边的江湖人马武功境界,比他们这边高出不少。
这支血剑营领头的白袍人自称剑狂,其余部下,几乎都已代号相称,除了风铃此人较为特殊以外,她曾担任血剑营剑学教头,身份不高不低,半路出家的人,然则她手底下的那帮人手配合起来的确是厉害,自成一队。
剑狂大致向钟不二介绍了情况,二人站风势较大的高处,手里拿着千里镜往北面打量。
许多路边都被雪给掩盖了,无法骑行,针对此次行动,只能找准机会徒步行进...
二人在冷风里侃侃而谈。
底下,风铃带着人出现在营地中。
她昨日才与剑狂汇合,没抢到人,在随剑狂而行的顾有文听到后,悲伤之色再次袭上心头,对此,风铃不以为意。
当她得知此行已经拿到想要的情报以后,又将要出手消灭这支反秦的江湖逆党,说实话心里面很抵触。
今日见到上来支援的部队,见到钟不二时觉得分外眼熟,心中一动。
很快,风雪里就传来了她熟悉的铃响,她举目望去,没想到,才没分别太久,两人竟然又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