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已重,镇北王府的飞檐在月色里泛着冷光,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晃,却连一丝细碎的声响都透不进层层叠叠的院落。司马锦绣踏着青石板路往内院走,裙摆扫过阶边的青苔,带起几星湿冷的水汽。方才在市井里的喧嚣还残留在耳畔,可一进王府的门,那热闹便像被无形的墙隔断了,只剩下廊下灯笼投下的昏黄光晕,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她停在通往柳林书房的抄手游廊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方才从聚福楼回来时,远远望见柳林的书房亮着灯,可转进月洞门时,那灯却灭了——她知道,他定是去了密室。那间密室藏在书房书架后的暗门里,她只在新婚第二日被柳林带着去过一次,里面的陈设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还有墙壁上挂着的那张巨大的北境舆图,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砂标记,看得人心里发沉。
“公主,夜深了,风凉,要不先回屋等着?”青黛捧着一件素色披风追上来,轻声劝道。
司马锦绣摇摇头,目光望着书房的方向,那里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今日和十弟说的那些话,不知柳林的人有没有报给他听。她维护他时的坚定,听到十弟说他“有不臣之心”时的犹豫,还有最后握着十弟的手往前走时的茫然……他会不会觉得,她这颗棋子,终于开始派上用场了?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想去见他,不是为了那些刻意的温柔,也不是为了辩解什么,只是想看看,在那些算计和冷硬之外,他是不是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可脚刚迈出半步,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她算什么呢?一个被他利用的公主,一个连自己的心都看不透的棋子,凭什么去窥探他的心事?
“回西跨院吧。”她低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转身时,廊下的灯笼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
而此刻,书房深处的密室里,正燃着三支鲸油蜡烛,烛火跳跃,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密室比寻常的书房还要大,墙壁是用打磨光滑的黑石砌成,上面挂着几幅古画,细看却是北境山川的舆图,连哪条河有暗礁、哪座山有捷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角落里放着一个青铜鼎,里面燃着龙涎香,烟气袅袅,带着一股沉郁的香气,压下了石墙透出的寒气。
柳林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后,桌上铺着北境全图,图上用墨笔圈出了几处地名:幽州、并州、白雾草原……旁边还放着一个青瓷笔洗,里面的水已经凉透了,几支狼毫笔随意地搭在笔洗边缘。他穿着一件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此刻正用指尖敲着桌面,目光落在“白雾草原”四个字上,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坐在他对面的是两个中年男子。左边的幽州刺史冯戈培生得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穿着一身墨色便袍,袖口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一看便知是常年征战的武将。右边的并州刺史李丰则身形瘦削,面容白净,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穿着青色长衫,手指修长,正慢悠悠地用茶针拨着茶饼,倒像个文弱书生。
“王爷,”李丰将沏好的茶推到柳林面前,茶盏里的茶汤呈琥珀色,热气袅袅,“洛阳那边的妖族余孽虽清了,可这试探的意味太明显了。七皇子敢在朝堂上放话要削您的兵权,背后没陛下默许,他有这个胆子?”
冯戈培“哼”了一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陛下就是老糊涂了!当年若不是王爷带着咱们在北境拼杀,把那些朔漠妖物打回了老家,他这龙椅坐得能这么安稳?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倒想起削兵权了?依我看,不如反了算了!”
“冯刺史慎言!”李丰皱起眉,“王爷经营北境十年,好不容易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岂能因一时意气毁于一旦?”
“我这不是意气!”冯戈培瞪起眼,络腮胡都竖了起来,“李刺史你就是太文弱!你以为朝廷是真心想让北境太平?他们巴不得咱们和妖族拼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洛阳妖域的妖族有多少?那可是能淹了半个中原的数!他们把一半兵力压在洛阳,美其名曰‘制衡’,实则是怕咱们北境太强,威胁到他们的根基!”
柳林没说话,指尖在“白雾草原”上轻轻划了一下。那里位于北境与白雾之地的中间,水草丰美,却常年混乱——既有迁徙的妖族部落,也有逐水草而居的蛮族,更有打家劫舍的马匪,是块三不管的地界。朝廷对这里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比起洛阳妖域的大威胁,这点混乱不值一提。
“太平太久,不是好事。”柳林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就像绷紧的弦,松得太久,就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李丰眼睛一亮,放下茶针:“王爷的意思是……”
“洛阳那次,是试探。”柳林抬眼,目光锐利如刀,“他们想看看,我手里的兵力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强盛,想看看我对妖族的掌控力到底有多少。若是让他们觉得,我连几个流窜的妖物都摆不平,下一步,就该动真格的了。”
冯戈培摸了摸络腮胡:“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去招惹洛阳妖域吧?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把他们惹急了,倾巢而出,北境就算有王爷坐镇,也得脱层皮。”
李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未必非要动洛阳妖域。冯刺史想想,白雾草原那边……若是突然冒出一股势力,来去如风,抢了幽州的粮草,又袭了并州的商队,甚至胆子大些,往南走几百里,去中原腹地劫掠一番……朝廷会怎么想?”
冯戈培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让朝廷觉得北境不太平,没空来削王爷的兵权?可白雾草原哪来这么厉害的势力?那些马匪不成气候,妖族部落又被咱们打怕了,蛮族更是一盘散沙。”
“没有,就扶植一个。”李丰放下茶盏,笑得意味深长,“找些死士,扮成马匪的样子,再挑几个听话的妖族,混在里面。给他们些粮草,些兵器,让他们在白雾草原闹腾起来。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让洛阳那边也闻到点风声,以为是北境的势力想扩张,这样一来,朝廷既要防着咱们,又要盯着洛阳妖域,自然没空来找麻烦了。”
“胡闹!”冯戈培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都晃了晃,“那些马匪是什么东西?一旦给了他们粮草兵器,让他们成了气候,将来想收回来就难了!到时候不仅没帮到王爷,反而在北境养出一群祸害,百姓又要遭殃!”
“冯刺史多虑了。”李丰不急不缓地说,“这些人都是咱们的死士,真正的头目由王爷的心腹担任。等朝廷那边松了劲,咱们再‘顺应民意’,出兵清剿了这股‘匪患’,既能彰显王爷的军威,又能让百姓念着王爷的好,岂不是一举两得?”
“你这是把百姓当棋子耍!”冯戈培的脸涨得通红,“我冯戈培当年跟着王爷打仗,就是为了让北境的百姓能吃饱穿暖,不用再受刀兵之苦。你这主意,简直是本末倒置!”
“冯刺史,”柳林终于开口,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北境的安稳,不是靠‘太平’两个字就能维持的。朝廷的刀子,从来都藏在笑脸后面。你以为咱们不动手,他们就会放过北境?七皇子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私养妖族,恐有反心’。这顶帽子扣下来,咱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舆图前,指尖点在白雾草原的位置:“李丰的主意,虽有些冒险,却也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扶植一股势力,让朝廷觉得北境仍有外患,让他们不敢轻易动咱们。至于那些‘匪患’……”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是咱们养出来的,自然也能亲手灭了他们。”
冯戈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柳林的眼神堵了回去。他知道柳林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可一想到那些可能被“匪患”劫掠的百姓,他心里就像被石头压着,闷得发慌。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敲了敲,一个穿着灰衣的侍女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三碗素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王爷,冯大人,李大人,夜深了,厨房备了些素面,暖暖身子。”侍女将面碗放在桌上,动作轻得像羽毛。
柳林点了点头:“放下吧。”
侍女退出去后,李丰拿起筷子,笑着说:“还是王府的厨子手艺好,这素面闻着就香。冯刺史,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冯戈培没说话,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却觉得没什么味道。倒是柳林,吃得慢条斯理,仿佛刚才的争论从未发生过。烛火映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三人沉默地吃着面,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轻响。龙涎香的烟气依旧袅袅,与面条的香气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平和。
“王爷,”冯戈培放下空碗,声音沉了沉,“若是真要扶植那股势力,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绝不能让他们伤害寻常百姓。粮草可以抢咱们的军粮,商队可以劫咱们安排好的‘肥羊’,但不能动真正的百姓,否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