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铁子提着暖瓶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水汽在瓶口氤氲成一小团白雾。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开水房,灌满热水后,不疾不徐地折返。
走到311病房门口,他停下脚步,把暖瓶放在走廊的窗台上朝屋里望了一眼,声音带着一丝倦意:“大哥,我下楼去买早餐。”
病房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靠在床头,闻言轻轻颔首,目光在二铁子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二铁子转身便走,穿蓝色衣服的男子刚刚走到住院部的楼下。
二铁子看着他将油纸团扔进垃圾桶,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穿过楼下的小花园,随后也跟了出去。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三楼窗后的洛筱相遇。只一瞬,他便收回视线,转身混入来往的人群中,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过客。
蓝色衣服的老者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二铁子也紧走两步挤进人流。
早上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而市医院处在市中心,交通四通八达,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背着书包的学生像鱼群般穿梭,更有不少拎着饭盒步行的人。他死死盯着那个蓝色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间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蓝衣人拐进了医院旁的一条马路,二铁子急忙跟上。路口却突然爆发一阵争吵——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撞倒了买菜老人的篮子,鸡蛋碎了一地,两人当即争执起来,堵住了狭窄的通道。二铁子焦急地侧身挤过,说了声“借光”,目光始终不离前方那个蓝色的点。
就在他即将穿过人群的瞬间,一辆公交车恰好靠站,涌下大批乘客。二铁子被迫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那片蓝色在人群缝隙中忽隐忽现。
他拼命往前挤,终于冲破人流,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中央。
四面八方都是拥挤的人群——穿校服的学生、拎饭盒的职工、推着小车的商贩。
自行车流像潮水般涌过,鸣笛声、铃声、吆喝声交织成密集的声浪。
二铁子脚步未停,目光自然地扫过路边早点摊蒸腾的热气,仿佛只是个赶着买早餐的普通人。他甚至在煎饼摊前驻足片刻,掏钱买了个煎饼。
他必须保持着镇定和从容,谁也不知道跟丢的目标现在会不会躲在暗处观察着身后。
煎饼烫手,二铁却不急着吃,拎在手里继续往前走。穿过十字路口时,他假装系鞋带,单膝蹲下,从行人腿间的缝隙向后观察——没有可疑的视线,没有突然躲闪的身影。
他在心里快速复盘,蓝衣老者选择早高峰回走,分明就是要借人流脱身。那场撞车争吵来得很及时,公交车靠站的时机更是精准得像计算过,这绝不是普通的目标。
二铁子拐进一家副食店,假装挑选香烟,视线却始终落在门口的镜子上。镜面映出街景,行人匆匆,一切如常。他买了包最便宜的红梅,拆封时手指稳得出奇。
就在二铁子于十字路口追丢目标而转身去买煎饼时,那位蓝衣老者——人称“泥鳅”——早已如同他的外号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汹涌的人潮。
泥鳅,老刀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为人极为狡猾,其行事风格人如其名:滑不留手。他经验老到,为人机警异常。信奉“一击不中,转身即走”的铁律,绝不恋战,也绝不心存侥幸。
刚才穿过医院小花园时,一种久经沙场培养出的直觉,让他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似乎有视线黏在背上。尽管他并没有回头去看,但他宁可信其有。
正是这份刻入骨髓的警惕,让他在察觉到可能的跟踪后,立刻制定了脱身策略。他趁街上的早高峰,正是看中了这天然掩护。当二铁子被那场“意外”的撞车争吵和恰到好处的公交车阻挡时,泥鳅并没有简单地直线远离。
他借着公交车涌下的人流作为屏障,并未继续前行,而是身形一闪,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逆着部分人流,迅速拐进了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卖店。
小卖店里光线略暗,货架拥挤。泥鳅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像个普通早起遛弯顺便买烟的老头儿,慢悠悠地踱到柜台前,指着最货架上的一包烟:“来这个。”
他的动作看似迟缓,眼角的余光却如同精密的雷达,透过小店沾着灰尘的玻璃门,快速的扫视着门外经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他特别注意那些突然停下、四处张望、或者脚步与人群节奏不符的人。
十几秒钟的观察,门外人流如织,一切似乎并无异常。没有气喘吁吁追来的身影,没有焦急寻找的目光。那个可能的跟踪者,要么是被彻底甩掉了,要么就是同样精通此道,隐藏得极好。
但无论如何,对于泥鳅来说,潜在的风险就等于确定的危险。他接过店主递来的烟,慢条斯理地付了钱,将找回的零钱仔细折好放进口袋。
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就着小店的门框,划燃火柴,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最后一遍审视着街面。
确认没有发现明显的尾巴后,泥鳅这才不慌不忙地踱出小店。但他并没有走向原本可能的目的地,而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混入另一股人流,几个拐弯后,便彻底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小巷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二铁子拿着买回来的煎饼和一碗豆腐脑回到了医院,走廊里保洁员依然扫扫着卫生,而二憨呆头呆脑的仍坐在长凳上,科主任正领着一群医生护士查房,显得有点乱。
二铁子并没有看洛筱一眼,而是径直把吃的拎进了屋,“大哥,吃饭了”。
面色苍白的男人坐起身,显得有些慵懒,手里揪着一块煎饼,但却并没有吃,而是坐着呆呆的出神。
二铁子转身出了门,靠在走廊的窗户旁点燃了一根烟,也望着窗外卖着呆。
科主任从病房里查出来,白大褂的衣角带起一阵风,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走廊里一扫——只见二铁子靠在窗边吞云吐雾,旁边还有三两个家属也叼着烟,烟雾缭绕在晨光里,把消毒水味都染成了烟味。
他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威严:“都把烟掐了。像什么话。”
几个抽烟的家属一愣,讪讪地就要按灭烟头。科主任却不罢休,手指点了点墙角的禁烟标识:“这里是医院,病房区,病人呼吸都困难,你们倒好,在这儿吞云吐雾?有点公德心没有?”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正在扫地的保洁员也停下了动作,二憨缩了缩脖子。二铁子默默把烟头摁灭在窗台的易拉罐里,没说话。
科主任余怒未消,又扫了一眼众人,这才转身,白大褂一甩:“去单人病房。”身后那群医生护士赶紧跟上,脚步声呼啦啦地远去了。
就在这当口,老刀拎着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从楼梯口晃悠下来,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嘴里嘟嘟囔囔:“这叫什么事儿……楼上的锅炉又趴窝了,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还得跑楼下接……”
他瞥了一眼窗边脸色不太好看的二憨,又望了望科主任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茶缸子晃荡着,慢悠悠地朝着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走去。
楼下的开水还没有烧好,门口有两个家属拿着暖瓶在等,老刀也顺势站到了门口顺势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
老刀似乎一点也不急,他现在只知道刘东住在306,但里面的情形却一概不知,306在走廊的拐角里头,三间单人间,而拐角处就是保洁员的工具间,工具间紧挨着开水间。
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急,沉不住气往往是兵家大忌,他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如果在医院动不了手,那他宁可放弃这次机会。
不一会,开水房传来“嗡”的一声轻响,指示灯跳转为绿色,水烧开了。
门口等着的两位家属立刻直起身子,拧开暖瓶盖。老刀也适时睁开了眼睛,他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侧身让开一步,伸手示意道:“不急不急,你们先来,我这儿就一个缸子,方便。”
那两人道了声谢,赶忙凑到锅炉前接水。老刀耐心地等在后面,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306病房方向,又很快收回,只盯着那汩汩流出的热水蒸气。
待前面两人打完水离开,老刀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将他那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凑到龙头下。他接得很满,滚烫的开水几乎要溢出来,蒸腾的热气熏着他的手和脸,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稳稳地端着,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他端着这缸热水,走得极慢,极稳。眼睛不时瞟一下茶缸的水平面,生怕洒出一滴。那模样,就像一个捧着易碎珍宝的老仆,谨慎得近乎虔诚。他沿着走廊,朝着楼梯口的方向往回走。
就在他刚走过拐角时,迎面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走来,正是拎着饭盒的王玉兰。她心里惦记着给儿子和准儿媳送早饭,脚步匆忙,差点与慢行的老刀撞个满怀。
电光火石间,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刹那,老刀端着茶缸的胳膊似乎为了避让,极其轻微地向外一动。王玉兰猝不及防,身子一侧,正好撞在了老刀的手臂上。
“哐当——!”
一声脆响,搪瓷茶缸脱手而出,重重摔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满缸的热水瞬间泼洒开来,老刀往后一退,大部分溅在了他的裤腿和鞋面上,一小片水渍也漫到了王玉兰脚边。
“哎呦!”
老刀像是被烫得不轻,也吓得够呛,猛地向后一跳,嘴里倒吸着凉气,不停地抖动着被热水浸湿的裤腿。
王玉兰也吓坏了,看着地上还在冒热气的开水和老刀狼狈的样子,满脸愧疚,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大哥。我没看见,走得太急了,您没事吧?烫着没有?”
老刀龇着牙,摆摆手,还没说话,王玉兰已经急切地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这怎么说的,快,快去我儿子病房,就在前面306,我拿毛巾给您擦擦,这开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立刻被痛苦和无奈的表情覆盖,他半推半就地被王玉兰拽着,一瘸一拐地朝着那个他早已锁定,却苦于没有合适理由接近的306病房走去。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从前天在楼梯间第一次与这个行色匆匆的女人擦肩而过时,老刀已然认出了她——刘东的母亲王玉兰,本人与资料上的照片并无二致,随后两天的暗中观察,更是让他摸清了她的行动规律:早、中、晚,一天三趟,提着饭盒送饭,准时得像上了发条。
楼上开水间的安全阀,就是他精心选择的第一步棋。弄坏它并不难,一点小技巧就足以让它在该工作的时候罢工。
果然,楼上的锅炉“适时”趴窝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为他这个需要下楼打水,并且“恰好”与送饭心切的王玉兰在走廊拐角相遇的戏码,铺好了最合理的舞台。
他端着水,走得那么慢,那么稳,不仅仅是为了表现谨慎,更像是一个耐心的猎手,在计算着猎物的速度和轨迹。他知道她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他知道她步履匆忙。
那看似为了避让而微微一动的手臂,时机、角度、力道,都妙到毫巅。
碰撞,脱手,惊呼,烫水泼溅……所有反应都如同预设的程序般精准上演。王玉兰的愧疚,她的慌乱,她下意识提出的“去我儿子病房擦擦”的解决方案——这一切,都丝毫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他被王玉兰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向306病房,他低垂着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强忍痛楚的无奈表情。
兵行险着,却也步步为营。医院或许不是理想的动手地点,但若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踏入目标的巢穴,近距离观察,甚至……埋下点伏笔,那么,这点小小的烫伤和这场精心策划的意外,就完全物超所值。
306病房的门,就在眼前了,而那名保洁员却在走廊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