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无夜愣在原地，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倦怠的红眸罕见地睁大了些许。
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足足过了好几秒，才猛地伸手拉开了床前的白色床帘。
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惊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错愕”了。
毕竟，在他那套逻辑里，我出现在这里，大概属于“小概率事件”或者“计划外干扰项”吧。
这都是谁的错呢？
答案清晰得让人恼火——只能是你……白影无夜。
以及……我自己那失控的好奇心与……某种难以名状的驱动力。
白影猛地拉开床帘的动作，似乎也惊醒了那份属于他的慵懒气场。
他靠在床头，姿态放松，与操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形成刺眼对比。这份悠闲，想必是他计划中“最享受”的一部分吧。
然而，那双与他死气沉沉、仿佛对一切都提不起劲的脸庞完全相反的赤红眼眸，此刻却异常地……明亮？
或者说，锐利？
其中的光芒竟让我感到一丝被看透般的不适，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左臂，仿佛那里能提供一个支点。
“刚到不久……” 声音出口，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察觉到的僵硬，“只是在操场边休息时……稍微有些不适，就被由比滨同学……强行送过来了。”
【糟糕】
这拙劣的谎言，简直是在侮辱彼此的智商。
漏洞百出，每一个停顿都像是心虚的证据。以他的洞察力，大概会立刻嗤笑出声，然后用那种惯有的、令人火大的语调戳穿吧？
我尝试着，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偷瞥他。
预想中的嘲讽并未降临。
他只是维持着靠坐的姿势，抬起一只手，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极其随意地虚点了一下。
那姿态，带着一种了然于胸却又懒得拆穿的、近乎傲慢的宽容。
“你体力果然很差啊。”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果然……
他注意到了！他绝对注意到了我并非单纯因为“不适”而来！
这句关于体力的评价，更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开场白，或者……试探？
呼吸瞬间一滞，身体在沙发边缘不自觉地绷紧，像一张被拉满的弓。
不能让他知道。
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为何而来。
尤其不能让他知道……我——并非出于不信任。
恰恰相反……
是因为太过信任你，差点让我忘记了不能依赖某人。
唯有这份仿佛被看穿意图的焦灼，以及这份……因差点犯下相同错误而产生的自我厌恶，绝不能被你看出来！
因为在你眼中，我雪之下雪乃，理应是一个不会被这种软弱情绪所困扰，永远理性、冷静、置身事外的人才对。
而且……我身上这身运动服被汗水浸湿的黏腻感，此刻也成了令人烦躁的负担，提醒着我……
“喂喂，你这防备姿态是几个意思？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挑起眉梢，语气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无语。
都是因为你啊，白影无夜……
别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无辜表情行不行。
以及——
我迅速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信息——他似乎……并没有精准地洞悉我内心翻腾的、关于“信任”与“旁观”的复杂念头？
他的关注点似乎更在我这过于明显的肢体语言上？
这个发现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瞬。
然而，就在这松懈的刹那，白影似乎有所动作，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脚试探性地探向地面——他想下床过来？
为什么？！
脸颊毫无预兆地窜上一股热意。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保，一个临时想到的、 愚蠢透顶的借口脱口而出：
“汗——”
“什么？” 他前倾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只探出去的脚悬在半空。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红眸此刻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直直地看向我，里面写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他甚至愣神了片刻，然后做出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动作——抬起手，用指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白影同学不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吧？
不过这场景也的确有点……梦幻？
“嘶——”
力道显然完全没有把控好，疼得他自己倒吸一口冷气，眉头都拧了起来。
没想到，白影同学还有这样的一面啊。
“呵呵……”
一声极轻的、完全不受控制的笑音，就这样从我唇边逸了出来。
由比滨结衣所说的那种“了解朋友的快乐”……
此刻，我好像终于能理解其中一丝微妙的滋味了。
看着他这副罕见的、带着点傻气的、因为过度惊讶而自我验证是否在做梦的模样……
那份盘踞心头的沉重烦闷，仿佛被这小小的意外戳破了一个口子，泄露出一点名为“愉悦”的气息。
而她之前为什么会因为“小白对别人笑”而生气，我也似乎明白了一些——当你是唯一一个，或者第一个发现朋友不为人知的、甚至有些“笨拙”的真实一面时……
那份隐秘的、带着点只有我一人才有的“知情权”，确实会……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啊。
笑音刚落，仿佛触发了什么无形的开关。
那股审视的视线再度袭来，我又猛地转过头去。
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看？
这种被聚焦的感觉，比夏日的阳光还要令人不适。
明明保健室内没有开暖气，为什么我会感到脸颊上莫名地蒸腾起一股燥热，连耳根都似乎染上了温度。
这副样子……绝不能被由比滨同学看见。她那过剩的关心和夸张的反应，光是想象就令人头痛。
更不能……被他看见这副狼狈又可疑的模样。
尤其是他。
然而，他似乎对那声轻笑产生了不必要的兴趣。我能听到到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他下床了，并且正朝着我这边迈步。
别过来！
这三个字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强行咽下后，只化作更紧地攥住衣领口的力道。
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痛感。视线死死钉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仿佛要将那无机质的平面灼烧出两个洞来。
如果……如果他真的走到我面前，看到我此刻无法抑制的窘迫和脸上可疑的红晕……
我……会怎么做？是像受惊的猫一样跳起来吗？还是用更尖锐的言辞将他逼退？
而且这个场景——如果没有脸上的红晕，真是让人眼熟啊。
一股强烈的既视感猛地攫住了我。
“哈，有点眼熟啊。”
脚步声停下了。
他没有再靠近。
伴随着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重新拉上了床帘，将自己隔绝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接着是身体砸在床垫上发出的沉闷轻响，以及一声模糊的闷哼。
安全距离得以维持。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敲打。
喃喃自语似的，他以略带怀念口吻，将那样的话语送入我耳中。
清晰无比，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我的神经。
“想起来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副笃定我会化身禽兽袭击你的样子。”
记忆被轻轻拉开一角，从门后传来我数不清的花瓣。
没错，当时——在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活动室。
跟着老师一同出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家伙。
刘海长得几乎要盖住眼睛，像一株拒绝光合作用的植物。
表情阴沉厌世得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周身萦绕着一种与社会脱节的孤僻感以及社会好麻烦，但自己还是要参加进来的无奈感。
第一印象？
糟糕透顶。
是的，我对他第一印象极差。反感几乎写在脸上。他看起来孤僻、厌世，周身环绕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低气压。
反感几乎是本能反应。
谁会信任一个看起来就如此麻烦又可疑的人？
所以这是我的错——以貌取人，但——我想——
“那是某人外表缺乏可信度的错。”
我几乎没有犹豫，条件反射一般地回击，声音比想象中更冷硬几分。
但我只觉得放松，果然……现在这样才好。
“啧，” 他发出一个清晰的、代表不满的咂舌声，“分明是你自我意识过剩好吗？我可从来没动过那种念头。”
你语气里带着被冤枉的不耐烦啊。
哎……虽然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但是大概意思差不多。
以前也有很多人，信誓旦旦地说着“我对你没想法”、“只是想交个朋友”，结果呢？
最终目的，不过是被这副皮囊吸引，或者带着某种更功利的目的来接近罢了。
比如用交个漂亮的女朋友来彰显自己的帅气或是炫耀。
一遍又一遍，令人作呕。
不过……谁叫——我很可爱呢？
自嘲的笑瞬间浮现在脸上。
连我自己都微微一愣。但随即，一种破罐破摔的冷硬取代了那瞬间的动摇。
“这可说不准呢，我我见过的伪君子，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帘布后沉默了一瞬。
接着，是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表情的、带着点刻薄笑意的反击：“呵呵，这只能说明他们眼神不好使，喜欢上你那可真是眼睛不好。”
他用最直接、甚至有些粗鲁的方式，否定了那些人的“喜欢”的价值。
意外地，这句近乎贬低的评价，并没有激起我的愤怒。
反而像是一阵冷风，吹散了刚才盘踞心头的些许燥热。
他说得对。
比起普世意义上那些笑容甜美、性格温顺、如同人偶般“可爱”的女孩子，我雪之下雪乃，自然、也绝不愿意被归入那一类。
那么——
白影无夜，你又是如何看待雪之下雪乃的呢？
你眼中的我，是否也只是“眼神不好”才会被“喜欢”的对象？还是……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而我，第一次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产生了某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探究欲。
“总比你这个用厚重刘海遮住半张脸、仿佛见不得光的人强。”
像这样和你交流，我竟然一点也不会生起倦怠的感觉。
——
“哎，比起竹下学长，叶山有些畏手畏脚的感觉……”
\"你好像很开心？\"我微微眯起眼睛，指尖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也是，毕竟只是个外校男生，转眼间就变成了能吸引两大校草的奇异人士。这种戏剧性的发展，应该很符合你的恶趣味吧？\"
\"咳、咳咳——\"
帘布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咳嗽声，接着是他含着明显怒意的反驳：\"我才不开心好吗！\"
\"哦呀，\"
我故意拖长了音调。
\"白影同学每天谎话连篇，我是一点也不能信啊。\"
\"谁成天谎话连篇了？你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听起来像只炸毛的猫。这种程度的斗嘴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日常，但吵闹归吵闹，正事要紧。
我深吸一口气，将观察到的情况简明扼要地陈述出来。竹下学长确实如计划所料，充分发挥了他作为校园风云人物的优势，将这场\"三角关系\"的剧本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超出了预期效果。
而叶山那边......
\"用你的话来说，大概就是只慢慢爬行的蜗牛吧？\"
“唉，谁知道呢……”
短暂的沉默在保健室内蔓延。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鲜明起来，窗外隐约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你那边情况如何？\"
他突然的发问让我指尖一颤。这个问题......各种意义上都难以启齿。
“有几次……被目击到和由比滨同学一起出现在商业街。”
“为什么要用目击这种词？”
白影同学无语的笑了几声。
是啊，搞得像在汇报什么秘密行动一样。
不过这就是秘密行动啊。
为了消除那些关于我的流言，为了……由比滨同学？
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放松，甚至带着几分悠闲。这种状态......或许是个机会。
狡猾？
或许吧。
但先狡猾地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想要独自承担一切的人——是你啊，白影无夜。
所以这次——我可不会放你跑。
我轻轻起身，无声地移动到与他相邻的病床前。
手指触碰到帘布的瞬间，一丝犹豫掠过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
唰啦——
床帘被猛地拉开。我径直躺了上去，与他仅一帘之隔。
我也不能放自己跑呢。
“你……为什么会选择那样做？非要把自己当作筹码利用不可吗？”
在他沉默之时，我伸手抓住隔断的帘布，用力一拉——
唰！
自踏入保健室以来，第一次，我们四目相对。
他那双赤红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像是融化的琥珀，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讶和……我心中有着相同的某物。
\"告诉我吧，白影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