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暑假回来的这些日子,生物钟渐渐和村子同步,天刚蒙蒙亮就被窗外的鸟鸣唤醒,空气里总飘着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混着后院柚子树的清香。
清晨帮大哥喂鱼成了九月的习惯。大哥承包的网箱在上游,墨绿色的网衣在水里轻轻摇晃,像悬在江中的翡翠笼子。每天天刚泛白,大哥就扛着沉甸甸的鱼饲料桶出门,九月拎着铁皮瓢跟在后面,露水打湿的裤脚蹭过江边的芭茅草,草叶上的水珠簌簌落在脚踝上,凉丝丝的。
“这网箱里养的是草鱼,最肯长。”“刚放进来时才巴掌大,现在都快两斤重了。”大哥舀起饲料往网箱里撒,褐色的颗粒落在水面,立刻激起一片银色的水花,鱼群涌上来抢食,尾鳍拍打水面的声音像下了场急雨。九月学着他的样子撒饲料,手劲没掌握好,大半都撒到了网箱外,引得几只白鹭从芦苇丛里飞出来,伸长脖子在水面啄食。
木筏上的桐油味混着鱼腥味,有种特别的清新。大哥蹲在筏子上检查网衣,手指顺着网线摸索,忽然停下来:“看,这里有个破洞。”他从裤兜掏出细麻绳,手指飞快地打结,绳结打得又快又牢,“昨晚肯定是被该死的水獭咬的,这东西精得很,专挑网箱薄弱的地方下手。”远处的竹林里传来鹧鸪的叫声,大哥抬头望了望天色,“今天怕是要下雨,得赶紧把新网布装上。”
喂完鱼往回走时,总能遇见挑着水桶的村里人。二伯娘要去江边浣纱,木盆里摞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她说用江水泡过的布料更挺括;放牛的王爷爷赶着水牛往滩涂走,老水牛在浅水里慢慢踱着,蹄子踩在卵石上发出咯吱声,尾巴甩得啪嗒响。九月跟他们打招呼,江风把声音送出去很远,惊得水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水面时带起一串碎银。
午后的日头最烈时,大嫂就会把大侄子的作业本摊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大侄子刚上一年级,暑假作业总拖着不肯做,每次都要大嫂拿着鸡毛掸子站在旁边才肯动笔。九月来的这些天,这事就落到了她头上,每天下午三点,八仙桌旁准时上演“作业大战”。
“这个‘的、得、地’怎么又分不清?”九月捏着铅笔,在练习本上画着重号,大侄子的手指绞着衣角,耳朵偷偷听着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嬉闹声。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金银花茶,茶叶在水里舒展着,像一群绿色的蝴蝶。窗台上的蝉鸣聒噪得厉害,大侄子忽然指着窗外:“你看他们在钓青蛙!”
九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几个半大孩子蹲在篱笆边,手里举着系着红线的竹竿,红线那头绑着只蚱蜢。她刚想呵斥,又忍住了,转而翻开算术本:“这样,你算对五道题,就去玩十分钟,怎么样?”大侄子的眼睛立刻亮了,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划起来,铅笔屑落在桌布的红格子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偶尔大嫂会端来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在青花盘里堆得像座小山。“歇会儿再做吧。”大嫂用蒲扇给他们扇风,扇面上画着的荷花在风里轻轻晃动,“这孩子就服你管,在家跟我犟得很。”大侄子趁机把西瓜籽吐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跟九月玩“吐籽比赛”,籽壳落在地上,引得黄狗颠颠跑过来舔食。
有天辅导作业时,大侄子忽然问:“九月姑姑,城里的学校也放暑假吗?”九月正给他讲应用题,闻言愣了愣:“放啊,比村里放得还久呢。”“那城里的小孩暑假做什么?”他咬着铅笔头,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去游乐园?”九月想起自己暑假报的补习班,忽然有些怅然,笑着说:“有的去游乐园,有的也跟你一样,要写作业呢。”她忽然觉得,能在蝉鸣里慢悠悠写作业,看窗外的云彩飘过,也是件幸福的事。
晚饭过后,孩子们就可以看电视了。九月和大嫂坐在后排,手里剥着花生,花生壳堆在脚边,像座小小的红山。大侄子挤在九月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广告时间就跑去跟别的孩子追逐打闹,脚步声在泥地上踏得咚咚响。有天放古装剧,演到公主抛绣球,大侄子忽然问:“姑姑,城里有绣球吗?”惹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大嫂拍着他的背:“傻孩子,城里不兴这个。”
电视信号不好时,屏幕上会出现雪花点,大哥就自告奋勇去屋顶调天线。他踩着梯子爬上木楼,抱着铁皮天线转来转去,下面的人扯着嗓子喊:“再往左点!”“不对,又不清楚了!”直到屏幕重新清晰,屋顶才传来他得意的喊声:“看我的厉害!”然后“咚”的一声跳下来,拍着手上的灰,等着大家夸他。
九月最喜欢看天气预报,当主播说到本地有雨时,村里的老人就会互相提醒:“明天要把谷子收回来。”“网箱该加固了。”电视里的卫星云图在他们眼里,比任何电视剧都重要。
有次预报说有台风,大姨父连夜召集人加固网箱,男人们打着手电在江滩上忙碌,女人们在家煮姜汤,电视里的警报声和江岸上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竟有种特别的安心。
这天清晨,九月被大嫂的声音叫醒:“九月快起来!江水退了,去摸石螺啊!”她披衣跑到窗边,果然见平日里被淹没的江滩露出了大片灰褐色的卵石,像被江水揭开了神秘的面纱。远处的滩涂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人影,竹篮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
“石螺要趁退潮摸才多。”大嫂往竹篮上拴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手腕上,“这天的石螺最干净,藏在卵石缝里,一摸一个准。”她给九月找来双胶鞋,鞋底的纹路很深,说是防滑用的,“滩上的青苔滑得很,去年三婶就摔了一跤,竹篮都掉进江里了。”
两人走到江滩时,那里已经热闹得像集市。男人们挽着裤腿在深水区捞,女人们带着孩子在浅滩的卵石堆里翻找,竹篮碰撞的声音、孩子们的嬉笑声、水鸟的鸣叫声混在一起,像支欢快的晨曲。二伯娘老远就打招呼:“九月快来这边,我刚摸了半篮!”她面前的卵石堆被翻得乱七八糟,像被耕过的土地。
“看这种有水草的石头缝,石螺最爱附在上面。”大嫂伸手翻开块巴掌大的卵石,果然见壳上爬着几只灰褐色的石螺,尖细的螺尾朝上,像排整齐的小喇叭。
九月开始翻石头,手指刚碰到冰凉的江水就打了个哆嗦,摸到第一只石螺时,螺壳在掌心微微蠕动,吓得她差点扔出去,惹得大嫂直笑。
滩涂上的卵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踩在脚下却不烫,江水漫过脚踝,凉丝丝的很舒服。石螺藏在最隐蔽的缝隙里,要手指伸进石缝才能摸到,有时还会摸到滑溜溜的河蚌,打开来里面说不定有珍珠——虽然九月摸了半天,只摸到些小沙粒。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原来是有人摸到了条巴掌大的鲫鱼,银亮的鱼鳞在阳光下闪着光。
“江水退的时候,石螺会往上游爬,顺着摸准没错。”大嫂的手指在石缝里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摸满了小半篮,螺壳上还沾着绿色的水草,像戴着顶小帽子。
九月手指越来越灵活,偶尔被螺壳划破也不在意,看着竹篮里的石螺越来越多,心里像揣了只欢腾的小兔子。
临近中午,江滩上的人渐渐往回走,竹篮里都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压得手腕发酸。大家聚在岸边的榕树下歇脚,互相炫耀着收获,二伯娘的竹篮里石螺最大,她说要给孙子做螺肉粥;三婶摸的石螺最干净,打算送给城里来的亲戚。阳光穿过榕树的枝叶,在人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汗珠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装满石螺的竹篮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石螺拿回家,要先放在清水里养着,大嫂往盆里滴了几滴菜籽油:“这样能让它们把沙子吐干净。”她把盆放在屋檐下,阳光照在水面上,石螺们慢慢从壳里探出头,触角在水里轻轻晃动,像在跳一支缓慢的舞蹈。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要换三次水,直到盆底再也没有泥沙沉淀,石螺才算养干净了。
炒石螺那天,厨房里飘着诱人的香气。大姨把养干净的石螺倒进沸水焯烫,水面立刻浮起层白色的泡沫,螺壳的颜色变得更加鲜亮。“焯的时候要加点料酒,去腥味。”她一边搅动锅里的石螺一边说,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灶台上摆着切好的配料:鲜红的小米辣切成圈,蒜片码得整整齐齐,紫苏叶洗净沥干,墨绿色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大嫂往热油锅里扔了几颗花椒,立刻腾起呛人的香气,引得在院子里玩的大侄子跑进来:“什么时候能吃啊?”被大嫂笑着推出去:“去去去,等炒好了先给你留一大碗。”
炒石螺的火候最关键,大姨说要用大火快炒。焯好的石螺倒进热油里,“滋啦”一声响,立刻加入辣椒和蒜片,铁铲翻炒的声音铿锵有力,像在演奏一首厨房交响曲。最后撒上紫苏叶,绿色的叶片遇热立刻蜷缩起来,独特的香味混着螺肉的鲜美漫开来,引得黄狗蹲在厨房门口,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炒石螺要带点汤汁才好吃。”大姨往锅里加了点生抽和冰糖,汤汁很快变得浓稠,裹在螺壳上闪闪发亮,“吃的时候要对着螺口吸,汤汁和螺肉一起进嘴,那才叫香。”她盛出满满一大盘,红的辣椒、绿的紫苏、褐的螺壳,在白瓷盘里堆得像座小山,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傍晚时分,炒石螺端上了桌,配着刚贴好的玉米饼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大侄子迫不及待地拿起一颗石螺,对着螺口用力一吸,汤汁溅得满脸都是,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小侄子学着大家的样子,用牙签把螺肉挑出来,螺肉q弹紧实,带着紫苏的清香和小米辣的微辣,比城里夜市卖的更有滋味。
“还是家里的石螺好吃。”大哥喝着米酒说,夹起一颗石螺扔进嘴里,“城里饭馆里的总觉得少点什么,大概是少了这江水的味道。”江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远处稻田的清香,混着厨房里飘来的螺香,在堂屋里慢慢弥漫。九月看着满桌的笑脸,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的江声,忽然觉得,这些平淡日子里的烟火气,才是最动人的滋味。
夜色渐浓,江湾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水面上的星星。厨房里,装石螺的空盘子已经摞了很高,盆里的清水还在轻轻晃动,仿佛还留着石螺们缓慢的舞步。
月光漫进厨房窗棂时,大嫂正把剩下的石螺汤装进瓦罐。明天煮面条时加两勺,鲜得很。她用抹布擦着灶台,瓷砖上还留着炒螺时溅的油星子。九月蹲在院里洗竹篮,江滩带回来的细沙从篮缝漏下去,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沙丘。
黄狗趴在门槛边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地上的螺壳。远处江上传来夜航船的马达声,慢悠悠的,像谁在哼着古老的调子。大侄子攥着颗没吸干净的石螺跑过来,非要教九月用螺壳吹哨子,气鼓鼓地说:我吹得比哥哥响!
竹篮把手被摩挲得发亮,纹路里还嵌着江滩的细沙。九月将它挂回墙钩时,听见厨房传来陶罐碰撞的轻响——大嫂在分装晒干的紫苏叶,说要让她开学后带回学校。
月光淌过晒谷场,给堆着的玉米棒子镀上银边。黄狗追着萤火虫跑过,影子在地上忽长忽短。远处的江水拍打着卵石滩,哗啦,哗啦,像谁在低声哼着童谣。
九月摸了摸口袋里大侄子塞的螺壳哨子,冰凉的壳面还留着体温。这夜的静,这螺的香,这江水的软,都要酿成心底的酒,等日后在城里的喧嚣里,慢慢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