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尽的黑暗。
艾尔肯大口喘着气,奔跑的脚步逐渐停下。他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了,肺部像是快要炸开一样,喉咙火辣辣地烧痛,泛起阵阵的血腥味。
无论向哪个方向逃跑,眼前除了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的存在。这片黑暗像是永无边境的牢笼,将落入其中的猎物困入其中,永远无法脱逃。
艾尔肯终于放弃了逃跑的念头,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祈祷自己快点脱离这个梦境。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人,藏匿在阴影中的那双金色瞳孔,如同鬼影般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无法甩脱,无法逃离。
“你必须死,尘隐。”见艾尔肯停止挣扎,那个声音又继续道。
艾尔肯数不清多少次地大吼反驳:“我不是尘隐!不是!”
但声音并没有因为他的愤怒而停下,响彻上空,像沉闷的雷声。
“未来无法改变,无论是你、或是我……都无法摆脱死亡的命运。”
此句毕了,艾尔肯忽然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自大脑深处钻出,疼得他当即浑身脱力,跪倒在地。迷迷糊糊之间,他好像又听到了曾经父亲对他的辱骂。
怪物、恶魔。
带来灾厄的祸星。
一出生就杀死了自己母亲的魔鬼。
“畜生!”阿爸的鞭子猛地甩在艾尔肯身上,留下一道红痕。红痕很快肿胀、充血,渗出丝丝血水。伤痕叠着伤痕,触目惊心,皮开肉绽。
被鞭子抽到的瞬间,先感受到的纯粹的疼痛,但很快疼痛就被微妙的痒胀盖过。高肿重叠的鞭痕下,像无数只蚂蚁在皮下啃噬钻爬,让人想原地打滚,大吼大叫,最好把全身的皮都蹭掉才好。
阿爸居高临下地俯视,两只眼睛瞪得很圆,眼球像是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像在瞪一个仇人,血丝密布的眼球里充满怨憎。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疯了似的厉声质问艾尔肯,咆哮声震得人心颤。
“你为什么不去死?!!”
“!”
艾尔肯猛地坐起身,心口狂跳。
他大口喘着粗气,冰凉的薄汗黏满后背,缓和了好一会儿,胸腔内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平息。
“做噩梦了?”身旁贺庆睡得迷迷糊糊,被艾尔肯那边的动静吵醒。
他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艾尔肯的背,口齿含糊地安慰道:“没事,梦都是反的,小小年纪,别整天胡思乱想,乖啊。”
“嗯。”艾尔肯低头应下,坐在床边,声音闷闷的,“你接着睡吧,阿庆哥。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行。”贺庆困得不行,翻了个身就准备继续睡觉,“大半夜的,别走远啊,早点回来。”
“知道了。”艾尔肯边俯身穿靴子边道。
这是他们走出沙漠的第四天。离开沙漠后,他们又跟着李老板的商队继续行进,此处是他们途经的一个落脚地。
今夜的月光十分明亮,照得天地一片透亮。
走出房门后,艾尔肯漫无目的地闷头踱步。晚风带着舒适的凉爽,逐渐平息他不安的心绪。
等胸中的闷堵彻底消散,抬头环顾,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
正欲转身回去,角落处细微的声响却瞬间让艾尔肯警觉起来。
随着艾尔肯的无声靠近,那些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
是几道人声。
“……消息属实吗?”
“嗯,仙盟上下已经传遍了,是真的。”
“我操,真死了?那凡人不是和仙盟一向交好吗,怎么死的这么突然?”另一道声音诧异道。
“这谁说的清楚,也许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先不说这个了。师兄,那件事情调查的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了,我们怀疑……谁在哪?!”
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随着一声呼喝,一道疾风扫向艾尔肯脚下。
艾尔肯后退一步,对方的攻击落空,激起一小片尘土。
是一枚石子。
被发现了。
艾尔肯抬臂抵挡在胸前,谨慎地退后两步,再一抬头,眼前已经多了几道人影。
“等等。”剑拔弩张之际,为首一人拦住身旁即将动手的同伴,像是松了口气。
“是小艾啊,你怎么在这儿?”
定睛一看,对面的人正是冯亦。
同样站在艾尔肯面前的,还有徐宗则,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
“魔修?”年轻男人看了一眼艾尔肯,并未放下戒备,扭头看向冯亦,“冯师兄,认识?”
“嗯,认识。”冯亦拍拍男人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放松些,“放心,季师弟,他不是敌人。”
如果迟重林此时在这儿便能认出,那年轻男人是他曾在百剑乡认识的故人之一——天地宗弟子,季铭。
冯亦上前两步,对艾尔肯微笑道:“小艾,刚才都是误会,你不要介意。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走这么远,贺小兄弟他们知道了肯定会担心的,赶紧回去睡觉吧。”
哪怕他已经尽可能的展示善意,但艾尔肯依然没有放松警惕,面朝着他们逐步后退,拉开很长一段距离,直至确认自己真的安全后才转身迅速逃离。
“刚才吓我一跳。修为这么高的魔修,就这么让他回去没关系吗?”季铭担忧道。
“没事。”冯亦摇头,“我们刚才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就算他说出去也没有影响。行了,接着说正事吧。你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当年百剑乡一事后,季铭和窦仪便在冯亦与徐宗则的引荐下拜入逍遥宗,如今两人已是正式的逍遥门弟子。
也正是这个举动,挽救了两人的性命。当年王赞的死讯传出后,他的家族曾多次想找两人的麻烦,奈何碍于逍遥宗从中阻挡,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若是他们没了逍遥宗弟子的身份,只怕不知早已死过多少次了。
“还不是因为你们忽然断了所有音讯,差点把我和窦师弟吓死。”一提起这个,季铭就满脸郁闷,“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二人长话短说,将近来的遭遇简单向季铭解释一番。前面的情节还比较正常,但随着他们遇上贺庆等人后,事情的发展就逐渐变得离奇起来。
“所以……你们路上认识的两名道友恰好是迟道友的同门,接着发现借住房子的主人碰巧是邪教信徒,然后遇上了陈仙君和迟道友,最后还被邪教组织缠上了??”季铭难以置信地总结,觉得自己的脑袋绕得有点晕。
“准确来说,对方盯上的只有陈仙君。”冯亦纠正道。
徐宗则抱臂补充:“我们只是捎带。”
“天道在上……”季铭不禁感叹,“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总之,那?神教很可疑。剑圣遗体被盗一事,多半与它脱不了干系。”冯亦也环起手臂,“等找到神山,说不定,我们也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这还用你说。”徐宗则在一旁不屑嗤道。
“……”
冯亦低头片刻,紧接着奋起一脚踹在后者屁股上,怒道:“老徐你有病啊,拆我台很好玩吗?不会说话就闭嘴!”
徐宗则被踹得向前猛地一个踉跄,扭头大怒:“好啊,你居然敢踹我?!”
“踹你怎么了?我还敢打你!”冯亦恶声恶气道。
徐宗则哪受得了这等挑衅,当即撸起袖子,呲牙咧嘴朝冯亦扑去。
冯亦兴然应战,二人当场打作一团。
季铭见状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往边上挪了几步。
他对此场景早已见怪不怪,甚至都没有一点开口劝架的欲望。
要换做几年前,他说不定还会吓得赶紧上前劝阻,但现在,他已经深谙两人的尿性,每次都是嘴上说得吓人,实际真动起手来,不过就是在对方肉厚的地方不痛不痒的揍几下,连街头流氓打架的标准都算不上。
果然,在两人外强中干的几次推搡过后,这场斗殴便草草收尾。
“对了,”徐宗则一边拍自己屁股上的鞋印,一边问季铭,“我记得那个凡人不是朝廷命官吗,死得这么蹊跷,连凶手都没查出来?”
“嗯,这也是这个案子最古怪的地方。”季铭点了点头,“被杀的是当朝宰相,皇帝的小舅子,闫慎。”
“闫慎的死状极惨,被发现时几乎不成人形,宅子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皇帝得知后大怒,下令彻查凶手。但不知为何,没多久这件事就潦草结案,不了了之。”
潦草结案,不了了之?
听完季铭的描述,冯亦摸摸下巴,垂下眼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有点意思。
这天底下,能让当朝皇帝也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存在,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