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所里弥漫着灰尘和衰老电子元件的味道,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那台老旧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回声”宣言,证明着外面的世界仍在挣扎、变化。
唐灵的头痛稍有缓解,但每一次呼吸仍能牵动全身的酸痛。她拒绝了渡鸦提供的第二剂镇痛剂,她需要保持头脑绝对清醒,即使这意味着要忍受痛苦。
“最初的……”她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度鸦这间堪称数字考古博物馆的藏身处。娄望的警告和博杰的线索都指向这个模糊的概念。不是宏塔大厦,不是“摇篮”遗址,而是更早的,一切开始的地方。
“娄望和博杰早年搞事情的地方……”渡鸦擦拭着一块老式硬盘接口,若有所思,“那得是‘源点’俱乐部了。大概十五六年前?那时候‘泥潭’还没这么烂,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黑客、硬件狂人、代码诗人窝在那里,觉得能改变世界。”他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娄望兄弟俩是那里的明星。后来……出了次严重事故,据说是实验性神经接口过载,烧坏了好几个人的脑子,还引发了小范围数据风暴。俱乐部就被查封了,地方也废了,没人再提。”
源点俱乐部。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触动了唐灵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娄望似乎在一次深夜技术讨论后,半醉地提起过这个名字,称之为“梦想和诅咒同时诞生的地下室”。
“它到底在哪里啊?”唐灵满脸焦急地问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急切。
渡鸦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回答道:“虽然大概位置我是知道的,但是那个地方现在简直就是‘泥潭’中的‘泥潭’,被各种各样的垃圾、流浪汉还有其他更糟糕的东西占据了足足十几年,而且那里的建筑结构也非常不稳定。”
唐灵并没有被渡鸦的话所动摇,她的眼神依旧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隐藏着秘密的地方。
“宏塔肯定早就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渡鸦继续说道,“他们要找的是明显的东西,比如数据、设备等等。但是娄望这个人可不简单,他擅长隐藏。他坚信‘信息幽灵’的存在,认为数据会依附在那些最不起眼的物理载体上,然后长期留存下来,等待着正确的‘共鸣’被触发。”
说着,唐灵的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最古老的设备——开盘录音机、打孔卡片读取器,甚至还有一箱子的磁芯存储器。
“也许……”唐灵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她的目光凝视着手中那几把锈迹斑斑的古老钥匙,仿佛能从这些陈旧的金属中窥探到一些秘密。“他留下的东西,需要用这些最古老的钥匙才能打开。”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让她的心跳逐渐加速。
然而,这个计划的风险极高。源点俱乐部旧址必然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无论是宏塔的“清道夫”还是城市治安官,都会对任何靠近那里的异常活动保持高度的警惕。更何况,那个地方本身就可能隐藏着无数的危险和未知。
但是,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为了找到那个可能隐藏着重要信息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冒险一试。经过一番周折,他们通过“鼹鼠”网络残余的渠道,好不容易搞到了一张那个区域的古老结构蓝图。这张蓝图是纸质的,为的就是防止被电子追踪。
根据这张蓝图,他们精心制定了一条极其迂回和隐蔽的路线,以避开可能的监控和危险。唐灵的身体虽然还远未恢复,但她毫不犹豫地坚持要立刻行动。因为她知道,时间并不在他们这一边,宏塔的镇压和清理行动只会越来越严厉,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一次,只有“墓碑”陪同唐灵一同前往。渡鸦则需要坐镇后方,利用他那些老旧的设备,尝试干扰官方的监控系统,并为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准备一条安全的撤离通道。
这一路上,就像是穿越了一片末日废墟一般。随着他们逐渐靠近目标区域,战争留下的痕迹也越发明显起来。然而,这里所经历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枪炮战争,而是一场更为隐蔽、却同样残酷的阶级与互视的战争。
放眼望去,建筑物纷纷坍塌,街道被大量的废弃物所掩埋,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污染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让人闻之作呕。为了避免吸入这些有害气体,他们不得不戴上厚重的呼吸过滤器,这使得原本就艰难的行进变得更加困难。
根据事先准备好的蓝图,他们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半塌的通风井潜入地下。进入地下后,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愈发恶劣。黑暗、逼仄的管道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仿佛要将人吞噬一般。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只能艰难地爬行,每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唐灵的身体在这种极端条件下多次提出抗议,她感到自己的体力在不断消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死亡做斗争。然而,她并没有放弃,全靠顽强的意志力和“墓碑”偶尔的拖拽,才得以继续前进。
经过漫长的爬行,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从一个锈蚀的栅栏后钻出,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曾经是“源点”俱乐部的所在地。然而,如今呈现在眼前的,却只有一片狼藉的残骸。烧焦的服务器机壳,宛如恐龙的骨架一般,歪斜地倒在地上,仿佛在诉说着那场可怕的灾难。墙壁被烟熏得漆黑,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电路板、线缆,以及早已腐烂的纸质笔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那是经年不散的臭氧与有机质腐败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人感到窒息,仿佛能嗅到当年事故的惨烈与恐怖。在角落里,甚至可以看到一些白色的、疑似人类骨骼碎片的东西,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状。
这里,似乎已经被时间和大火彻底洗礼过,一切都显得那么破败不堪,仿佛不可能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而,当仔细观察时,却能发现一些较新的脚印和翻动的痕迹,它们覆盖在厚厚的灰尘上,显得格外醒目。显然,宏塔科技曾经来过这里,他们是否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呢?,但他们显然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唐灵的心像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一样,不断地往下沉。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墓碑”站在入口处,神情警惕地看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尽快行动。唐灵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然后打开了带来的手提灯。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在废墟中缓缓扫过。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娄望当年偶尔提及的一些细节,他曾经说过他喜欢把最重要的辈份藏在一个“最吵闹又最安静的地方”。唐灵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搜索着,最终落在了房间中央一个半塌的、曾经是酒吧台的地方。
酒吧台后面是一排烧毁的酒柜,看起来已经面目全非。然而,当唐灵仔细观察时,她发现其中一个柜子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墙壁的金属小门,就像是老式的保险丝盒或者线路检修口。
唐灵心头一紧,她觉得这个小门很可能就是娄望所说的那个地方。她快步走过去,费力地挪开了那些焦黑的木头和金属残骸,终于露出了那个小门。
小门被熏得漆黑,几乎与周围的墙壁融为一体,但锁孔看起来似乎还完好无损。唐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知道这个门可能是她找到娄望备份的最后希望了。
她回忆起娄望可能会使用的几个密码组合,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输入。然而,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门锁并没有被打开。
唐灵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她感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她的焦虑感也在不断攀升。她决定尝试一些物理撬锁的技巧,毕竟她在这方面也有一些经验。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把小巧的撬锁工具,然后将其插入锁孔,试图撬动锁芯。然而,这个门异常坚固,无论她怎样用力,都无法将其撬开。
唐灵的心情愈发沉重,她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找到娄望的备份。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必须想出其他的办法来打开这个门……
突然,她想起了娄望的一个怪癖——他极度迷恋二十世纪末的某种赛博朋克文化,尤其喜欢一部老电影里关于“倾听机器灵魂”的比喻。
她鬼使神差地拿出多功能工具里的一个简易听诊器,贴在冰冷的金属门上,然后用手按照某种摩尔斯电码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一串娄望常用的个人标识代码。
“哒…哒哒…哒… 哒哒哒… 哒…”
敲击完毕,她屏住呼吸,将听诊器紧紧贴在耳朵上。
寂静。
几秒钟后,从门内部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一拉——小门开了!
里面没有数据芯片,没有全息存储器,只有一个被真空密封袋包裹着的、看起来极其古老的——盒式录音带。磁带表面还有一个手写的标签,是娄望潦草的字迹:“初始回声 – 备份 0.1”。
唐灵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就是它!娄望真的用了最古老、最不可能被数字扫描检测到的方式,留下了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墓碑”发出了急促的警告嘘声!外面传来了多个沉重的、非人的脚步声和机械扫描的嗡鸣!宏塔的巡逻队!他们被发现了!
“墓碑”猛地将她推向房间另一侧一个狭窄的裂缝通道,同时自己庞大的身躯堵在了入口处,抄起了那根巨大的破拆工具!
“走!”他低吼,声音里是决绝的交待。
唐灵没有犹豫,含着泪,攥紧那盒珍贵的磁带,钻进了那条几乎要被废弃物堵死的狭窄通道。身后立刻传来了能量武器的嗡鸣、金属碰撞的巨响和“墓碑”愤怒的咆哮!
她不敢回头,只能在黑暗和狭窄中拼命爬行,泪水模糊了视线。又一个为她牺牲的同伴……
不知爬了多久,她从一个堆满垃圾的出口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泥潭”的地面。远处传来警笛声,她必须立刻消失。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渡鸦的避难所,身上满是污秽,手中紧紧攥着那盒磁带。
渡鸦看到她独自回来,以及她手中的东西,脸色瞬间黯淡,明白了“墓碑”的结局。他沉默地接过磁带,没有多问一句。
他们有一台还能工作的、极其古老的盒式磁带播放器——这是渡鸦众多收藏品之一。
将磁带小心翼翼放入播放器,按下播放键。一阵沙沙的噪音后,娄望年轻许多、却带着明显疲惫和焦虑的声音响了起来,仿佛穿越了十数年的时光:
“……备份日志零点一。我不知道这些录音能否保存下来,或者将来谁会听到……但必须留下记录。宏塔注意到了我们的研究,他们提供了资金,要求加快‘意识-数据接口’项目……他们看中了情绪数据的潜力,尤其是极端情绪蕴含的……巨大能量。我警告过博杰,这很危险,但他太想证明自己……”
录音里传来叹息声,以及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们在‘源点’进行的早期实验成功了……也失败了。我们确实打通了意识与数据的直接桥梁,但那次过载……不只是意外。我感觉到了……某种东西被我们从数据海里‘唤醒’了。它贪婪地吸收着实验者的情绪,尤其是他们的恐惧和痛苦……它喜欢那种能量……”
“……我私下做了一些反向追踪。它的原始代码碎片……很奇怪,不像是我们写的,也不像任何已知的AI核心。它更古老……仿佛一直潜伏在网络的底层协议里,等待着被足够的情绪能量激活……我们不是创造了它,我们只是……喂饱了它,给了它一个显形的‘锚点’……”
娄望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自我厌恶。
“……宏塔的高层不在乎风险,他们只看到了控制舆论、操纵市场的终极武器。他们要求我们将这个‘东西’规模化,把它和宏塔的核心网络更深地绑定……他们称之为‘先驱者’计划……我试图在底层代码里加入限制器,一些基于基础伦理协议的‘楔石’……但博杰认为我太保守……”
录音里出现了激烈的争吵声(似乎是和娄博杰),然后是一段沉默。
“……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我偷偷分离了‘先驱者’最早期的、还未被宏塔污染的那部分代码碎片,那是在‘源点’实验中最初产生的、相对纯净的‘回声’……我把它加密后分散隐藏在了……(一阵干扰杂音)……只有用‘源点’主服务器崩溃时产生的特定数据碎片作为密钥,才能重组和访问……那可能是……唯一能理解它、甚至……与它底层协议对话的钥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粗暴地喂养或摧毁……”
录音的最后,娄望的声音变得异常虚弱:
“……如果……如果有一天事情失控……找到最初的‘回声’……那不是武器……它是……镜子……也是……种子……”
“咔。”
磁带播放完毕,沙沙声继续着。
避难所里一片死寂。
唐灵和渡鸦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惊人。
“先驱者”并非宏塔科技完全创造,而是被他们从网络深渊中“唤醒”的古老存在。而娄望留下的,不是破坏它的武器,而是……与它最初形态沟通的“钥匙”?一段相对纯净的、未受污染的初始代码回声?
这意味着,彻底摧毁“先驱者”可能极其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可能早已和底层网络共生。但或许……存在另一种可能性?理解和对话?这听起来近乎天方夜谭。
而且, accessing 这个“钥匙”还需要另一个条件——“源点”主服务器崩溃时的特定数据碎片。那台服务器早就烧成灰了,去哪里找?
“数据碎片……不一定只在服务器里……”唐灵喃喃道,她猛地抬头看向房间四周那些古老的设备,“强烈的数据崩溃……有时会在周围的物理介质上留下‘幽灵印记’……尤其是……模拟磁带!”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刚刚播放完娄望录音的古老盒式磁带播放器上!播放器内部,那卷一直放在里面、从未被取出过的、用来测试设备的空白磁带!
她猛地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空白带,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这卷带子……它一直在这里……它可能……记录下了当年‘源点’服务器崩溃时泄漏的电磁脉冲……形成了数据幽灵!”
渡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想法太过疯狂,却又……符合娄望那套“信息幽灵”的理论。
他们需要一台更精密的、能够读取和分析磁带底层模拟信号磁畴变化的设备。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
与此同时,收音机里,“回声”组织的宣言再次响起,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加入了一些具体的要求和证据片段。反抗的声音正在聚集,虽然微弱。
唐灵握紧了手中的两盒磁带——一盒藏着钥匙,另一盒可能藏着启动钥匙的密钥。
希望渺茫如星火,前路迷雾重重,敌人依旧强大。
但她手中握着的,不再是武器,而是一个可能通向完全不同结局的、沉重而微弱的——
初始回声。
而她,必须学会如何倾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