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内容与正文无关)
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
林默坐在书桌前,指间夹着一支铅笔,面前的素描本空白如初。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本该令他平静——往常这种声音总能唤醒他创作的冲动。但现在,只有一片死寂,不仅是听觉上的,更是心灵深处的寂静。
他已经三个月无法创作了。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林教授”。林默叹了口气,用铅笔轻敲两下桌面,手机随即停止震动——这是他设置的接听信号。几秒后,一条短信跳出来:“别忘了今晚的家庭聚餐,六点,学校门口的湘菜馆。”
林默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四点十五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中的城市仿佛一幅被水晕开的油画,模糊而疏离。自从那次高烧夺走了他绝大部分听力,世界就变成了这样,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穿上外套,拿起伞,出了门。
雨声被隔绝在伞面之上,只有细微的震动传来。街上的行人匆匆,车辆驶过积水处,溅起的水花无声地绽放又落下。林默小心地读着人们的唇语,这是他半年多来艰难掌握的技能。
“...完全湿透了...” “...快点...” “...听说那家...”
破碎的词句,难以拼凑出完整的意义,就像他最近的人生。
湘菜馆里人声鼎沸,林默一进门就被各种口型包围。他迅速锁定了角落里的餐桌,父亲和妹妹已经就座。
“来了?”林教授看到他,嘴唇开合分明。
林默点头坐下,指了指耳朵,又摇了摇头——太吵的环境他更难读唇。妹妹林雨体贴地把位置换到他正对面:“最近怎么样?新公寓习惯吗?”
“还好,安静。”林默简短地回答,尽量避免多音节词语,他的发声仍有些不自然。
菜上来了,辣味刺激着味蕾,却驱不散餐桌上的沉默。林教授终于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学校图书馆的修复项目需要人手,我向他们推荐了你。”
林默皱眉:“我不需要特殊照顾。”
“这不是照顾,”父亲坚持道,“古籍修复需要细心和耐心,正适合你现在的状态。总比整天对着空画布强。”
话一出口,林教授就意识到说错了。林雨急忙打圆场:“哥,就是整理一些旧书和档案,说不定能找到创作灵感呢?”
林默盯着父亲看了片刻,最终点头:“我去看看。”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为城市镀上一层浅金。林默提前十分钟到达大学图书馆,被工作人员引至地下一层。
“大部分待修复的文献都在这里,”图书管理员李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说话时刻意放慢速度,确保口型清晰,“主要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一些地方档案和私人捐赠文献。”
林默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水特有的气味。高耸的书架间,只有几盏节能灯提供照明,昏黄的光线下,尘埃在空气中缓慢飘浮。
“你的工作是初步整理和分类,特别脆弱的需要单独标记。”李老师递给他一副白手套,“有问题随时到楼上找我。”
李老师离开后,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林默一人。寂静笼罩着他,但不同于公寓里令人焦虑的寂静,这里的安静有一种包容性,仿佛时间本身在此沉淀。
他开始工作,小心地翻开那些脆弱的书页。大多数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会议记录、账本和一些文学爱好者的手抄诗集。忽然,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笔记本吸引了他的目光。它被塞在一堆地方志中间,黑色封皮已有磨损,但装帧精致,显然曾是主人的珍爱之物。
林默轻轻打开,扉页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迹:
“致未来的读者:这是我的沉默之年,或许也将成为你的。——苏晴,1962年”
他屏住呼吸,继续翻页。里面不是预期的日记,而是一系列精细的素描和简短文字。第一幅画是一双被缚的手,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下方写着:“第一天,他们说我犯了错。但什么错?无人告知。”
第二页是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形成奇妙的几何图案:“不知第几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光线的变化记录着日出日落。”
林默一页页翻下去,每一幅画都展现着有限的视野中的发现——墙角生长的一株无名小草,从窗口飘入的一片梧桐叶,投在碗底的水纹光影。配文简短却深刻,记录着作者如何在极度受限的环境中保持心智的清明。
最后几页,画风突变。一幅明显是偷偷完成的素描展示了一个狭小房间的全貌:一张木板床,一个旧马桶,一扇高处的铁窗。最后那页,是一幅自画像——一个年轻女子透过某种反光面凝视自己,眼神中有哀伤却不失希望。下方写着:
“他们说我可以走了。但走向何处?世界已非从前。这一年的沉默改变了我,或许也能改变未来的某个人。如果你找到这本笔记,请记住: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仍有光可寻。”
林默感到心跳加速。他注意到笔记最后一页的夹层里似乎有东西,小心地用镊子取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笑容中有难以言说的忧伤。背面有一行小字:“苏晴,1963年春,于离开前夕”。
“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李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吓了一跳,下意识合上笔记:“一本素描日记,像是某人的私人记录。”
李老师凑近看了看:“哦,这个啊。是几年前一位老先生捐赠的家族文献中的一件。据说主人是他姑姑,文革期间受过一些冲击,后来平反了。具体不太清楚,需要查一下捐赠记录。”
“我能继续研究这个吗?可能需要一些背景调查。”林默问道,手指不自觉地护着那本笔记。
李老师笑了笑:“当然,这就是你来这里的意义。需要帮助就上楼找我。”
林默重新打开笔记,指尖轻抚过那些线条。他突然有一种奇特的共鸣感——这位名叫苏晴的女子,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困境中,用艺术守护了自己的灵魂。而他现在,虽身处完全不同的环境,却同样面临着如何与沉默共处的挑战。
他继续翻阅档案箱,希望找到更多关于苏晴的信息。在一堆1960年代的地方文艺简报中,他的目光被一则小小的报道吸引:
“本地文艺工作者苏晴同志获平反恢复名誉”
报道极其简短,没有细节,只提到苏晴是市图书馆的前管理员,曾被错误批评,现已恢复名誉。旁边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正是笔记中的那个女子,只是看起来年长了几岁,眼神中的忧伤被坚韧所取代。
林默感到一阵电流般的冲动自脊椎升起。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铅笔终于不再迟疑,在纸面上飞舞起来。
他不是在模仿苏晴的风格,而是在回应那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他画的是地下室此刻的景象——光线从通风口的栅栏间渗入,在旧书堆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远处,一架梯子通向门口,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在画作右下角,他写下:“致苏晴:你的沉默已被听到。”
当他放下铅笔时,意识到自己竟然微笑了。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有想创作的冲动,第一次感到内心那片冻结的冰原有了裂痕。
楼上传来脚步声,李老师再次出现:“差不多到闭馆时间了——哦!”她看到林默素描本上的画,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太美了。你画的?”
林默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在纸上写道:“您知道苏晴后来怎么样了吗?还有家人在这座城市吗?”
李老师想了想:“捐赠这些文献的陈老先生应该知道。他是苏晴的侄子,现在住在城东的养老院。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
“请务必帮忙。”林默写道,笔迹因急切而有些潦草。
离开图书馆时,夕阳正好。林默站在台阶上,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他突然意识到,尽管失去了大部分听力,世界却从未真正沉默。它有千百种方式诉说故事,只要你能学会倾听。
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的消息:“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林默罕见地主动拨通了视频通话。当父亲惊讶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时,他缓慢而清晰地说:“谢谢您,爸爸。这份工作,很好。”
屏幕那头的林教授明显愣住了,然后眼中泛起欣慰的光:“那就好,儿子。那就好。”
挂断电话后,林默没有立即回家。他在校园的长椅上坐下,拿出素描本,开始画雨中的人群。伞下的情侣,奔跑的孩子,等待公交的老人...每一个生命都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
苏晴在极端困境中找到了美的存在,而现在,她通过时间的迷雾,将这个启示传递给了他。
林默抬起头,雨又开始下了。但他不再感到那层屏障,而是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连接——与过去,与现在,与所有在沉默中寻找回响的灵魂。
他知道,自己的创作不会停止于此。有一个故事等待被讲述,有一段历史需要被铭记。而他,将成为那个桥梁,连接无声与有声,过去与现在。
雨滴落在素描本上,晕开了刚刚画下的线条,像是时间亲自为这幅画作添加了注释。
林默合上本子,站起身,向雨中走去。
他的沉默之年,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