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漠北戈壁,寒风依旧凛冽,但阳光已带上些许暖意。
在端王褚时钰那顶宽敞的王帐内,炭火驱散了帐外的寒气。柳如思正专注地与褚时钰一同检视几支经过改造的火铳。
与康王合作统筹后勤的好处显而易见:原本可能三四个月才能来一趟的补给,如今不到两个月就能抵达一次。最近这次运送,就带来了改造后的火铳,或者说初版燧发枪。
不久前已经验证了,是比火铳更有优势的。不过,还是和铅笔一样的问题,量产很难。
靠褚时钰手下的能工巧匠,四个月只造出六把,可想而知,以这个效率,要装配军队就是痴心妄想。
她纤细的手指划过冰冷的金属管身,对比着图纸,两人讨论着燧发机构的改良可能,另外还有纸包弹的调整和改进。
“王爷。”
一名风尘仆仆的参军在帐外禀报后入内,恭敬行礼,“俘虏营已清点完毕,瓦剌战俘共计二万零三百余人。按计划,需释放一万六千人与瓦剌交换孙知照大人及废汗,余下四千人等。”
褚时钰放下手中的火铳部件,目光沉静:“留下的人,包括名单上的?”
“是,王爷。”参军呈上一份密报,“现已查清,战俘中有些前朝余孽,北族称之为黄金家族…不过虽受寻常牧民敬仰,但在各个部落,并不占据重要位置,只比普通牧民稍稍富裕,一样会被首领或大汗驱使。”
闻言,柳如思眼眸微垂,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
褚时钰默默看了她一眼,随即对参军颔首,眼中锐光一闪:“盯紧了,这些人留着有用。释放名单确定了吗?”
参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有些迟疑地回道:“名单已定,但……遇到些麻烦。属下前来禀报的正是此事。”
“讲。”
“有……有近半数的瓦剌俘虏,听闻自己将被释放,竟……不愿走。”参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柳如思和褚时钰同时抬头,眼中都掠过惊愕,褚时钰皱眉:“不愿走?何故?”
参军无奈道:“他们说……在我们这儿当俘虏能吃饱穿暖,回瓦剌却要挨饿受冻…”
柳如思不禁恍然,顿时意识到:这简直是误打误撞,找到了新思想扎根的沃土!纸上谈兵、口头宣扬得再好,也可能沦为空中楼阁;唯有切身的现实体验,才是思想最坚实的根基!
瓦剌内部等级森严,奴隶众多。这些战俘中,不少本就是底层牧民甚至奴隶。自被俘后,让他们建城挖矿劳作,实行的是工薪制——计件定酬,每日结算,发放大夏铜钱或折算小额银两。可用工钱在营地内购买额外的食物、盐巴、旧衣等物。伙食虽粗粝,但管饱。许多人在瓦剌时,连这般温饱都难求,更别提能存下私财……
那些俘虏甚至用头发编成绳,将赚来的铜钱串成串。这些日子他们每日劳作,省吃俭用,攒下了不少铜板。甚至有人因攒的铜钱太多,挂在身上太重,便询问大夏军能否兑换。于是军中按一千二百枚铜钱兑一两白银的比例,给他们换成了白银!
若是他们还是奴隶,在瓦剌连命都是主人的,何曾有私产?所以俘虏恳求留下继续挖矿,不愿回去当牛做马,也是合情合理的行为。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柳如思和褚时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哭笑不得的荒谬感。他们推行工薪制,本意是提高俘虏劳作的积极性,便于管理,减少反抗,未曾想竟产生了如此戏剧性的效果。
片刻后,褚时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这些人更要让他们回去了。如思,你看呢?”
柳如思迅速从惊讶中回神,稍一思忖,便瞬间抓住了关键:“不想走的,大多是原本就处境最艰难的人,对瓦剌的忠诚度本就最低。他们在此尝到了‘劳有所得’的滋味,哪怕只是最基础的公平,也足以动摇他们对瓦剌旧制度的麻木认同!”
她眼中闪烁着洞悉的光芒,“这些人,恰恰是我们‘思想’最好的传播载体!他们回去后,亲身经历就是最有力的证明。瓦剌贵族越是打压,这‘种子’就越可能在他们底层生根发芽。”
褚时钰赞许地点点头:“正合我意。想走的,说明对旧主尚存幻想或牵挂,放回去也无妨。这些‘不愿走’的,更要精准地换回去!让他们带着工钱,回到瓦剌的部落里去。”
他转向参军,“告诉那些人,他们的请求本王知道了,但此次必须回去。让他们保管好靠双手挣来的每一枚铜钱。将来大夏会在草原各处进行商贸,届时还能用于购置物品。”
参军领命,带着不解和满心震撼退下。
三日后,换俘地——一处被野兽翻刨,露出白骨皑皑的荒丘。
此地因埋葬着除夕之战数万瓦剌战士的尸骨而得名,荒凉肃杀。初春的寒风卷起沙尘,掠过暴露出的森森白骨,呜咽如泣。
大夏军阵森严,旌旗猎猎。
褚时钰一身玄甲,立于高台之上,身形挺拔如松,气势渊渟岳峙。
柳如思站在台下视野颇佳却不起眼的位置。春日气温虽已稍暖,但她还是把自己裹成了只露两个眼睛的粽子,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前方。
她身边是紧张又好奇的夏莲和冬雪。
军阵中秦焘和方秋按捺不住,不顾军纪凑到最前方,等着看这前所未有——以俘换俘,甚至换来对方大汗的大戏。
而对面,瓦剌各部落的代表面色阴沉,眼神复杂地看着被大夏士兵押解上前的、形容枯槁的废汗。
还有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但精神尚可的硬骨头使臣孙知照,也被两名瓦剌士兵推搡着走上前。不过显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废汗身上。
交换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进行。一万六千名瓦剌俘虏被分批释放,其中不乏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望向大夏营地方向的人…
最后,轮到那被废黜的瓦剌大汗。两名如狼似虎的大夏亲兵,毫不留情地将其拖拽到白骨丘前一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那里正对着无数瓦剌战士的埋骨之所。
“跪下!”一声厉喝。
废汗挣扎着想要反抗,却被狠狠踹中膝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面朝着那片埋葬着他子民的坟丘。
屈辱和愤怒让他浑身颤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就在这时,褚时钰从高台的王座上站起身,走到了高台最前方,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暗中观察中的柳如思微微提起心,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褚时钰深吸一口气,用清晰、洪亮的蒙语开口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远远传开,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在场的瓦剌俘虏、部落代表的耳中:
“瓦剌的勇士们,牧民们!看看你们面前这片土地!看看这些隆起的土包!看看露出的白骨!”
“这些是谁?”
“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兄弟!你们的儿子!”
开场便是重锤,直击心灵。
许多俘虏低下了头,人群中甚至响起压抑的啜泣。他们便是在这场战役中成了俘虏,而会被俘虏的,往往是冲得最靠前而来不及跑的,只不过他们更“幸运”些,还活着。
“他们为何而死?”褚时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质问,“为了扞卫家园?为了养活自己的家庭?告诉你们,都不是!”
“他们死于一场毫无必要的愚蠢战争!死于你们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汗和他身边那些贪婪部落首领的野心与自私!”
褚时钰抬手指向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却因被堵住嘴而无法出声的废汗:“去年冬天,草原遭遇白灾,牛羊冻死无数,食物匮乏,是不是?你们的大汗,你们的首领们,为此做了什么吗?他们想的是如何带领你们渡过难关?”
褚时钰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嘲讽:“他们想到的,是南下!是来抢夺!是来烧杀掳掠!用大夏边民的血肉,来填补他们自己的粮仓!多么‘英明’的决定啊!”
“可是!”
他的声音陡然转为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你们的大汗真的缺粮吗?!他宝库里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他牧场里膘肥体壮的骏马,成片的牛羊!他帐篷里享用不尽的美酒佳肴,这些难道不能向我大夏购买粮食?!”
他刻意停顿,让这诛心之问在每一个瓦剌人心中回荡。
“能!当然能!”
褚时钰自问自答,声音充满了洞穿一切的锐利,“本王甚至可以告诉你们,只要他肯开口交涉,就能以合理的价格,购买到足够整个瓦剌过冬的粮食!”
“但你们的大汗没有!他先是怂恿你们以鞑靼人为军粮!我大夏使臣痛斥他蛮夷却被关了起来!”
“你们良知未泯,下不去口,他又做了什么?他宁可发动战争!让数万青壮埋骨荒野!让无数蒙古包里没了男人!让草原的哭声盖过寒风!”
他俯视着跪地的废汗,目光如同在看一摊污秽的烂泥,恶意地揣测道:“为什么?为什么放着和平的路不走,非要选择战争?本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不在乎你们的死活!死掉几万人,草原上剩下的人,不就能分到更多草场,熬过冬天了吗?用你们的命,换他宝库的安稳,换他地位的稳固!好一个‘英明神武’的大汗啊!”
“无耻!胡言!!”废汗终于挣脱了口中布团,发出凄厉的咆哮!
废汗拼命挣扎,却被身后的士兵死死按住头颅,再次重重磕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的反驳在褚时钰那逻辑清晰、充满煽动性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褚时钰不再看他,仿佛那只是一条狂吠的野狗。他再次面向所有瓦剌人,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撼动灵魂的力量,将柳如思写在纸上的核心思想,用最激昂、最直白的蒙语吼了出来:
“看看你们的下场!勇士成了白骨,牧民成了俘虏!而发动战争的人,依旧高高在上!或者像他一样,跪在勇士的坟前!”
“诺颜、台吉们,难道天生就是主宰吗?!”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听到的瓦剌人心头!
那些部落首领或是脸色瞬间煞白,或是突然眼中冒出凶光,看向周遭那些可能被煽动的瓦剌人!
而底层的俘虏们,那些刚刚经历过“工薪制”洗礼、心中埋下疑惑种子的牧民奴隶们,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长久以来被奴隶制深深禁锢的思想,被这句来自异国的叛逆之言,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缝隙!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生来就是奴隶,要为这些自私的“贵族”来送死?!
柳如思虽听不懂褚时钰那慷慨激昂的蒙语演讲,却紧紧盯着俘虏们的表情。她看到了震惊、茫然、恐惧,但更看到了一些人眼中如同野火般难以扑灭的光芒——那是怀疑,是愤怒,是不甘!
尤其是在那些“不愿走”的俘虏脸上,这种光芒最为明显。她知道,褚时钰的演讲,成功了!这比直接砍杀一万个敌人,更能摧毁瓦剌的根基!
褚时钰的演讲结束了,他最后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噤若寒蝉的瓦剌代表们,不再言语。
换俘的最后程序在死寂中完成。
孙知照被踉跄着推到大夏军阵前。这位饱受折磨的使臣,一看到刚从高台下来的褚时钰,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所有的委屈、痛苦、坚持瞬间爆发,竟像个孩子般“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涕泪横流,直直地就想扑向褚时钰。
褚时钰眉头一皱,眼中满是嫌弃,敏捷地侧身避开。
他身边的亲卫立刻上前一步,半扶半架地拦住了扑过来的孙知照,低声道:“孙大人,辛苦了,请先下去梳洗歇息。”
柳如思在一旁看着孙知照痛哭流涕,觉得既好笑又有些感慨。这人确实如褚时钰所评,是个榆木疙瘩,但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失为一位有气节的固执文人……
瓦剌的代表们带着换回的俘虏,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快速撤离了白骨丘,仿佛多留一刻都会被那冲天的怨气和叛逆的思想灼伤。
现场只剩下大夏的军队,以及那个依旧被强按着跪在坟丘前的废汗。
褚时钰面无表情,只轻轻挥了挥手。
一名魁梧的刀斧手上前。寒光一闪!
一颗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飞起,滚落在冰冷的沙地上。无头的尸体被迅速架起,固定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桩上,依旧保持着面向瓦剌坟丘下跪的姿势。鲜血顺着木桩流淌,渗入这片埋葬了数万瓦剌战士的土地。
风,似乎更大了,卷着沙尘,掠过跪伏的无头尸身,掠过连绵的坟丘,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仿佛无数亡魂在应和着那句振聋发聩的诘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