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河东裴氏六房院内。
裴十七郎,或者说野性难驯的江湖草莽墨十七,正跪坐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首的族长。
族长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语气带着世家大族惯有的矜持与审视:“十七郎,你在国公府那场闹剧,虽过程不甚体面,但结果尚可。薛家那边,薛大娘子也...已经松口。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族里对你这次的表现,还算满意。”
裴十七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族长谬赞。是那女人挑衅在先...我不过是给她点教训,顺便......给自己出口气罢了。放心,只要答应我的事你们能做到,我就会遵照约定迎薛氏女进门。”
他母亲姓墨,曾是平康坊红极一时的歌姬。
到死都无法释怀于自己是个孤魂野鬼,族中知道他的心结,这才能说动他回归裴家六房。
否则,他才不稀罕做什么裴氏麒麟儿呢。
裴家族长放下茶盏,微微颔首:“你母亲虽出身微贱,但毕竟诞育了你,有功于裴氏血脉。只要你与薛氏女顺利成婚,为我们六房开枝散叶,稳固与河东薛氏、赵郡李氏的关系。届时,族中长老便开恩,准你母亲的牌位入祠堂偏殿受后世一缕香火。”
“偏殿?”墨十七眼中光芒微冷,他要的是母亲堂堂正正入祠堂,而非偏殿角落。
“十七郎,”族长声音沉了沉,“墨氏不过一个歌姬,这是族里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别忘了,若非族中将你寻回,她至今仍是孤魂野鬼,无人供奉。你如今的身份、前程,皆系于裴氏。莫要...得寸进尺。”
空气仿佛凝固了。
墨十七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见他犹豫,在场其余裴家人也忍不住抱怨起来。
“十七郎,这祠堂中供奉的女眷哪个不是官家贵女?一介歌姬能入祠堂,哪怕只是偏殿,受一炷香火,也是天大的恩典了...”
“想要入正殿,这是要将我们其他各房置于何地?”
“是啊,这本是你们六房自己的事!我们已经一再退让,他若还不知感恩,那就连偏殿也不用进了。”
谁他娘的稀罕?
裴十七很想骂出来。
可想了想,入祠堂这事儿,他娘的确很稀罕。
这是她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
他自认不是个孝子,可在这件事上,他想成全她。
良久,裴十七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缓缓收敛。
他垂下眼睑,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点江湖人的痞气:“诸位长辈说的是。十七...感激不尽。这门亲事,我应了。”
“很好。”族长满意地笑了,“薛大娘子性子虽烈,但家世、品貌都是上乘。成了婚,你便是裴家正正经经的郎君,前程不可限量。至于那位明慧郡主...”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十七一眼,“你那份重礼,送得值。攀上这层关系,对你日后在长安立足大有裨益。只是,往后做事需知分寸,莫要再如国公府宴会那般...不给薛大娘子面子。”
裴十七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复杂:“是,十七明白。郡主...是贵人。十七只是感念其恩德,绝无非分之想。”
转眼便是上元佳节。
长安城仿佛被点燃,朱雀大街两侧,万千花灯如星河垂落,火树银花,流光溢彩。
金吾驰禁,百姓涌上街头,摩肩接踵,笑语喧天。
舞龙舞狮,百戏杂陈,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处处弥漫着盛世佳节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喜庆。
然而,这份喧闹喜庆,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巍峨的皇城之外。
大明宫内,灯火通明,宫宴正酣。
宗室勋贵、重臣命妇云集,衣香鬓影,珠光宝气。
案上珍馐罗列,席间觥筹交错,乐舞曼妙。
但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的沉闷。
皇帝李适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黄常服,头戴通天冠,脸上敷了厚厚的粉,试图掩盖那病态的灰败和眼下浓重的青黑。
然而,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衰败之气。
他努力挺直腰背,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眼神浑浊,反应也明显迟钝了许多。
东宫太子李诵,依旧缺席。
与皇帝的强撑和太子的缺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广陵王李淳。
他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下首,一身绛紫亲王常服,衬得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对因产下双生子才能坐到他对面的李经混不在意。
他谈笑风生,与周围的宗室子弟、亲近大臣应酬自如,举止从容优雅,眉宇间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光彩。
刘绰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御座,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对。
皇帝的状态,比除夕宫宴吐血那次还要差!
那浑浊的眼神深处,似乎燃烧着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亢奋。
就连偶尔抬手示意时,指尖都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
皇帝又恢复服食金丹了!
而且看这状态,只怕剂量不小,丹毒已然更深地侵蚀了他的脏腑!
刘绰的心沉了下去。
除夕宫宴上,皇帝明明答应过不再服食,其中利害她也都明说了...
看来,终究是抵不过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虚幻长生的渴望。
舒王看人还真是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神采奕奕的广陵王李淳。
太子病重,皇帝沉疴难起...这位年轻的亲王,离那个位置,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眼中的光彩,是纯粹的喜悦,还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从容?
她知道,这长安的天,怕是很快就要变了。
殿中,一曲《霓裳羽衣》舞至高潮,舞姬身姿曼妙,如仙娥临凡。
满堂喝彩声起,掩盖了御座方向皇帝一声压抑的、几乎低不可闻的闷咳。
杨志廉迅速递上一方明黄的丝帕。
皇帝接过,飞快地掩住口鼻,片刻后放下,丝帕被悄然攥紧在手心,明黄之上,隐现一抹刺目的暗红。
宫宴终于在一片看似热闹实则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当随着人流步出巍峨的宫门,跟李德裕手牵手融入上元夜的人群灯海,刘绰心头那点阴霾瞬间被冲散了大半。
他们去了杏花楼,这是薛媛和裴十七选定的碰面地点。
也是刘绰以元夕二首名满长安的地方。
他们两个故地重游,薛媛和裴十七却是要朝圣。
杏花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二楼雅座凭栏处,设了诗台,几位颇有名气的文士正在品评悬挂出来的花灯诗作。
楼下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和跃跃欲试的学子。
为了不引起骚动,刘绰特地戴了长帷帽。
两个人手拉手低调地去了二楼提前定好的雅间。
今夜的李德裕手心有些微汗,握得比平时更紧。
感受到他指尖细微的颤抖,刘绰莞尔一笑,“等急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没有,”李德裕矢口否认,随即又低声道,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雀跃,“只是……今日不同。”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意有所指。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此刻在杏花楼辉煌灯火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只映着她一人。
刘绰脸颊微热,瞬间明白他指的什么——过了子时,就是正月十六,他满十八岁的生辰。
那个收着“利息”煎熬了许久的新郎官,终于可以“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