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静,但有的人并不安生。
可这种并没有刻意隐藏的骚动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那嘶哑的拉长了音调的话语在水波之中荡漾。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在那安静的宅院之中,坐着两人,他们静坐着,等待着。
一道身影跃入院中,带起水波阵阵,清脆的男声道:“彦青,大师兄!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沈彦青端茶倒水,白云色坐如静画。
两人齐刷刷的望过去。
沈彦青笑眯眯道:“发现什么了?让我猜猜,我们的真身?”
“哎,那是什么?”青云一愣。
沈彦青抿了口茶水,耸耸肩,“没什么。”
青云那张娃娃脸皱起来,“你快说,别卖关子!”
白云色道:“那青云你发现了什么?”
少年模样的人一屁股坐在沈彦青身旁,道:“这里的更夫,不是人。”
沈彦青翻个白眼,“这不是废话?这里的人还都不是人呢!”
青云拍桌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看见了,看见那更夫变成了一堆骷髅架子!”
此话一出,白云色和沈彦青都沉默了一瞬。
那更夫看不清身形,但是想必是有肉体的,现在却变成了骷髅架子......
三人又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沈彦青摸着下巴,道:“那更夫是在哪里变成骷髅的?”
“好像是宗祠吧?看样子很像,但是没几个人。很空旷。”青云捡起点心,塞在嘴里道。
白云色陷入了沉思,但是什么也没想明白。
这里的一切对于单纯的大师兄来说,简直就是个莫名其妙。
而这莫名其妙堆在一起,是三个大脑空空的人。
青云看向眼神发直的大师兄,问道:“大师兄,你有打听到什么吗?”
白云色的任务是去拜访诸位公子。
大师兄摇了摇头,道:“他们的记忆应该已经被篡改完了,早就不记得水中月之外的事情,但是,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修仙之人,身上还有几分残留的灵气。”
“那师兄的佩剑,现在还是不得召唤吗?”沈彦青问道。
“嗯。”白云色点头,眉间郁色更重。
沈彦青笑道:“红绸也不听我的话,看来,还有些东西没发现呢。”
虽然他还能笑得出来,但是另外两人已经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现在这局面,似乎,稍有差池,他们就会变成和那些“公子”们一样的东西。
气氛凝重了。
白云色忍不住念叨了几句,“当初我说过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
沈彦青捂住耳朵,偷偷对青云道:“看见没,看见没,白云公子磨叽起来,比咱们门中的厨娘还要厉害。”
白云色当然听见了,他整个人一憋,气的转身,不去看那闹心的玩意儿。
青云见着两人闹,就在一旁呵呵笑。
这么一打岔,白云色不吭声了。
许多年之前,在那万千湖泽之中,藏着一只小龙。
它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什么都没有,它只有一方栖身之地。
还有需要它保护的子民。
但是啊,它藏的地方,有的时候会来很多人,那些人飞来飞去,屠戮此地的生灵,夺取这里的灵物,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去。
小龙一直好好的藏着,它知道,它不能让那些人发现它。
它过于纤细,它要长大,长到足够保护自己,保护那些弱小的妖兽。
可是,世事难料。
有人发现了它,张牙舞爪的冲过来,要扒它的皮,抽它的筋。
小龙慌忙逃窜,但是还是被抓住了,眼看着要命丧黄泉,有一人冲了过来,将那坏人杀死。
小龙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有些人心里坏的很,但是面上永远是一副温柔和煦的模样。
恶人的鲜血为他们的相遇做了奇美的开始。
那个人,留了下来。
他长得真好看啊,好看极了,一举一动都是风采,一言一笑都是风华。
他一直都是笑嘻嘻的,漫不经心的,按照自己的心意往前走的。
为了保护它,这个人留下来,自愿在这秘境之中停滞百年,陪着它,护着它,给它讲人世间的故事。
这个人,好的不能再好了。
小龙喜欢他,珍惜他,依恋他。
它希望,有一天,它能够投桃报李,保护这个人,陪伴这个人,为这个人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
它为之努力着,和那些凶悍的妖兽争斗,努力强大自身。
它是龙,妖兽之尊,天地之宠。
那个人温柔极了,会哄它,给它讲故事,帮它疗伤。
小龙那个时候春心萌动,想着,等它长大了,它便嫁给他。
它想那样做,那样,一定会美好到让人不敢想象吧?
百年时间,够做什么呢?
够湖里的小妖怪们成为半大妖怪,够仙花灵草再长一次。
够小龙长大。
小龙长大,它成为了真正龙。
气势凌人,威武霸气。
然后呢,血染清池,龙匍匐在湖边,望着依旧美丽的人。
那个人眼中含着怜悯,拿走了他等待了百年的成果。
他抚摸着这已经不再羸弱的龙,道:“藏真是个傻孩子,怎么能够相信人呢?人,可是最坏的啦。”
对啊,人,是最坏的啦。
藏道:“梅公子,我现在想让你活下去,所以,去宗祠吧,在那里,找到你们的生路。”
沈彦青脸上的笑容单薄了几分,又挂起灿烂的笑颜,道:“好!那我就祝城主心想事成了。”
这世上有多少痴男怨女,将自己囚困于心甘情愿的痴恋之中?
又有多少人,宁愿为了情之一字,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沈彦青的眼眸有一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
“去吧,再不去,就晚了。”男子的声音轻飘飘的。
男人起身,扯掉自己身上碍事的衣衫,道:“放心吧,我们不会死的,藏,我们走了。”
藏轻轻的点点头,那碧色的发丝在水中飘荡着。
在那青色之中,两处狰狞的刀疤若隐若现。
此处相遇,懵懵懂懂。
此处相知,满心欢喜。
此处相离,死亦不弃。
沉重的石门阖上,将这庞然大物衬得如同坟墓。
沈彦青径直跃向那人烟稀少的宗祠处。
湖藻缠绕,湖木交织,本该人来人往的宗祠,却是最冷清的地方。
沈彦青推开那腐朽的门扉,贝壳小鱼嗡动。
他举步踏入,“我来了。”
“何人?”咔嚓咔嚓声伴随,苍老的嗓音问道。
沈彦青望着里面那灰暗的骨头架子,道:“未亡之人。”
那骨头架子咯咯的笑了起来,道:“未亡之人?踏入这水中月,哪里有未亡?皆是些苟延残喘的破烂玩意儿。”
沈彦青扬眉,“要都是破烂玩意,那你又是什么?破烂玩意里的破烂吗?”
骨头架子呵呵一笑,“小子伶牙俐齿,倒是委屈了你了,等你彻底成为这水中月的一员,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厉害。”
男子站在门口,问道:“那打更人,你到底是什么?”
骨头起身,将黑袍披上,锋利的指骨在那黑木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他道:“我啊,是这水中月,数千妄死之人的怨恨所化,将落水之人拖入其中,一同,不得往生的痴念啊。”
黑袍披上,骨肉翻涌,这白森森的骨头架子竟然长出了一层皮肉,化作一老人模样。
“不得往生,啧,那我硬是要走呢?”沈彦青看着他,“这里的玄妙我已经参透了三分,只要能够找到,你也没办法的吧。”
老人抬手,一把漆黑铜锣入手,“那我就不能让你找到了。”
沈彦青唤道:“红绸!”
打更人摇摇头,“没用的,我从未见过能将那些兵器唤出来的人。”
“看来那些公子,和我们一样喽。”沈彦青淡定的很。
“对啊,我是这水中月的打更人,是藏大人的守护者,是这数千子民的庇护,当然,要让水中月人丁兴旺。”
沈彦青笑笑,“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红绸,还不赶快给你爹死出来!你是想做烤鱼签子吗?!”
随着男人的呵斥,一柄通体鲜红的长剑从宗祠后飞逝而来,将阻拦的物件化为了齑粉,势不可挡。
红绸飞至沈彦青身侧,连连打转,讨好之意鲜明。
沈彦青一把攥住了这傻东西,笑道:“还认识你爹啊。”
红绸嗡动。
打更人的脸上阴沉了几分,“......没想到啊,你这小子,竟然还有几分能耐。”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彦青挥剑。
两人就此缠斗起来。
沈彦青势弱,但是小心机耍的厉害,打更人一时半会儿也拿他没办法。
这人明明打着架,还有心思闲聊。
“老爷子,你为什么是个老爷子?”
大更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中的思绪也是很复杂。
“我,打更人不就该是老人吗?”
“谁告诉你打更人是老人?”沈彦青笑道。
老人动作停了一瞬,“那个人所讲述的故事之中,夜行之中的打更人,便是一个老者。”
沈彦青沉默了。
终究是局外人,并不清楚在藏口中,在这打更人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也并不清楚,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让那死去的男子心心念念,吃了天大的亏依旧不肯忘却那人。
也不知道,当初,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会在百年的陪伴之后,心狠手辣的夺取了这些妖物的性命。
到底是善还是恶?到底是人还是魔?
沈彦青皆不清楚。
但是,那个人的存在给在这虚妄之城中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深深刻印的痕迹,让所有人,都无法忘记。
就连这集齐了多人的怨恨癫痴所化的怪物,也依旧牢牢记着对方的存在。
打更人看着神色凝重了些的男子,笑道:“心生怜悯,亦或是心有不忍?你是觉得我们这些人,可怜吗?”
沈彦青挥剑,红绸与枯木相撞,刀光剑影。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名言至理。”
打更人点点头,“是,确实如此。”
他们可怜,他们亦可恨。
最起码,那些睁着空洞眼眸的“公子”们,若是能够重见天日,定是要将他们恨到骨子里。
沈彦青翻身跃起,举起利剑,甩出数道剑花。
打更人尽数接下,却听见这人含笑道:“老先生,你输啦。”
话语之中尽是得意。
打更人停下手,站在原地,摩挲着那干枯的长棍,“是,我输了。”
他顶着那张枯槁的脸,睁开那双昏黄的眼,“你们三人都计策好了,我一人难敌,你们胜之不武。”
沈彦青挽了个剑花,“这就不对了,我们这是生死之争,怎么能讲究君子风度?只要赢了,就够了。”
打更人叹了口气,“是,说得对,那人说的故事,都是讲给这些傻子们听的。”
沈彦青听着这话,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老者挥挥手,“既然你们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就走吧,我不再拦你们了。”
“多谢。”沈彦青拱手道谢。
如果打更人没有相信什么君子风度,或许,输的就是他们了。
宗祠之后走出两人,正是白云色和青云,他们两人,一人抱着三尾死鱼,一人抱着佩剑兵器。
沈彦青拿着红绸,“我们走吧,这一次,应该能游出去。”
白云色和青云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们三人计划好的,一人尽全力去拦阻挡者,剩下两人去寻找他们的真身。
虽然,是死鱼......这种微妙的感觉,一言难尽。
三人踏着水波往上去。
一往无前。
那三尾死鱼随着他们的行动慢慢的化为黑雾。
沈彦青脸上的那些鱼鳞慢慢的脱落,化为了一道道白光。
眼前无比灿烂,刺眼的光芒逼得沈彦青闭上了眼。
待醒来,他面前是荡漾的池水,而他,穿着一身素衣袍浸在湖中。
“这是?”
沈彦青起身,四周的景象无比熟悉,熟悉到他的心口都发烫。
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色衣裳,乌黑长发挽起,发髻上插着一枚白玉梅花簪。
沈彦青心头一颤,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小玉?”
他虽知道这里是梦,是幻,却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为何要去反抗?
在这里,他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这或许就是离开这水中月的最后一道门槛,但是他,迈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