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处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楼上那层凝固的、小心翼翼的沉寂。走廊两侧,几扇紧闭的房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张张脸孔露了出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疲惫,还有一丝近乎麻木的期盼。李生缘的身影也出现在他的房门口,他并未完全走出来,只是侧身倚着门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了楼梯的转角。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终于,一道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的光影交界处。
是叶知卜。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又狠狠在风沙中滚了几十遍。一身原本质料尚可的青色长袍,此刻沾满了泥点、草屑,几处撕裂的口子像咧开的嘴,露出里面同样污浊的里衣。袖口尤其刺目,一大片深褐色、几乎发黑的污迹牢牢地浸透了布料,边缘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僵硬感,仿佛凝固了太久。风尘仆仆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狼狈,那张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俊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层被烈日和风沙打磨过的灰败,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疲惫的底色下,深处似乎还跳跃着一点未熄的、灼人的东西。
他扶着粗糙的墙壁,微微喘息着,目光缓缓扫过走廊上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的视线掠过李生缘紧抿的唇,掠过于六九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掠过乌花眼中残留的惊恐与茫然……最后,那目光似乎轻轻飘向了李生缘房间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
“客官,房间准备好了,进去洗个澡歇歇吧。”老板娘见叶知卜愣着不动,以为他没听清楚房间在哪,连忙过来要重新带路。叶知卜仍旧没说话,看着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老板娘见这伙人虽然脏但是有银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识趣地转身下了楼梯。
走廊里静得可怕,只有叶知卜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无声的询问,关于他的迟来,关于他的告别……千言万语堵在每个人的喉咙口。
然而,没有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二楼。
李生缘只是几不可察地朝叶知卜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锈蚀的机括。于六九张了张嘴,似乎想扯出一个像往常那样浑不在意的笑,可最终只是嘴角极其难看地抽搐了两下,便又紧紧闭上了。其他人更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叶知卜那沉甸甸的目光,乌花悄悄垂下了头,将视线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窗户,靖如玉则干脆无声地缩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无人开口。无人问询。
仿佛他仅仅是去村外散了趟步,稍微耽误了些时辰归来。仿佛那场夺走了江远山和叶知秋的惨烈厮杀,那些飞溅的鲜血、绝望的嘶吼、冰冷的死亡,都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随着这五峰村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蒸发得干干净净,从未在这人世间真正留下过痕迹。
叶知卜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最后逡巡了一圈,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疲惫、痛楚、某种疯狂的余烬、以及一种近乎死寂的明了——最终都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试图解释,也没有力气去探寻那些刻意的回避。他只是拖着那双沾满泥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走向李生缘为他预留的那个空房间。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合拢了,将走廊里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连同门外刺眼得让人眼眶发酸的阳光,一起关在了外面。
客栈屋檐下悬着的褪色铜铃,被一阵不知从哪个山坳里钻出来的穿堂风掠过,轻轻晃动起来,发出几声细碎、空洞的叮当声,在骤然死寂下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叶知卜房间那扇沉重的木门合拢之后,二楼走廊里那层刻意维持的寂静,仿佛又凝固了几分。人们缩回各自的房间,将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却关不住弥漫在空气中无声的沉痛和惊悸。时间在压抑中艰难爬行,楼下大堂行商们粗鲁的喧闹声,此刻听来遥远得像是隔着一重山。
李生缘依旧立在窗边,窗外,五峰村的暮色正一点点晕染开来。远处馒头状的山丘轮廓模糊,被染上了一层深沉的靛蓝。白日里刺眼的阳光消失殆尽,只留下天际线一抹将熄未熄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他搭在窗棂上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白。
突然,一阵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客栈狭窄的巷道,带着山间特有的阴冷湿气,猛地扑打在窗棂上。檐下那串褪色的旧铜铃,被这风猛地一撞——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骤然响起,短促、尖锐、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特有的刺耳感,瞬间撕破了客栈上下的沉寂。这声音来得太突兀,太不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紧绷的神经里。
李生缘眼神陡然一厉,搭在窗棂上的手猛地收紧。
几乎就在铜铃尖啸的同一刹那,楼下大堂里爆发出一片混乱的惊叫和桌椅翻倒的巨响!
“什么人?!”
“啊——!”
“放开她!你们干什么!”
李生缘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从窗边掠至门后。他并未立刻开门,只是侧身贴在门板上,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隔壁几间房的门也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道缝隙,黑暗中,是于六九等人惊疑不定的眼睛。
楼下,老板娘那特有的、带着点市侩气的洪亮嗓门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放开!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天杀的!二伢子!跑啊!快跑——!救命啊!救命——”
“住嘴!”一声厉声呵斥后,老板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一串痛苦窒息的喘息声。
紧接着,一个冰冷、生硬、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楼板,在死寂的二楼走廊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
“李生缘。滚出来。或者,看着这婆娘的血,染红你脚下的地板。”
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脚底窜上脊背,冻住了血液。
追兵!竟然这么快就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