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缘那口喷涌而出的心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生机。他直挺挺向后倒去,幸得净源和尚手忙脚乱地扶住,才未重重摔在冰冷地面上。整个人已彻底昏死过去,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唇边衣襟上那抹刺目的鲜红,怵目惊心。
他们的惊呼声引来了更多人。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
叶知卜闻讯疾奔而来,只看一眼,脸色便沉得能滴出水。他二话不说,上前搭脉,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分明是急火攻心、忧思过甚、心血耗竭之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伤势都要凶险。
“师傅,帮帮忙,抬进禅房!”叶知卜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与净源和尚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李生缘抬回最近的那间狭小禅房,安置在硬板床上。
一空方丈也匆匆赶来,见此情形,连宣佛号,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惜。他立刻吩咐下去,寺中所有珍稀的补气培元、安神定惊的药材,任凭叶知卜取用。
接下来的日子,禅房成了漩涡的中心,却又异常安静。药香取代了墨香,苦涩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叶知卜几乎寸步不离。他本就伤势未愈,此刻更是强撑着精神,日夜守候在床边。针灸、煎药、喂服、擦拭……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眼神专注得可怕。他本就沉默,如今更是如同哑巴,只有偶尔为李生缘渡气续命时,紧抿的唇角才会泄露出几分内心的焦灼。他的疲惫刻在眼底的青黑里,藏在每一次为李生缘施针时指尖极细微的颤抖中。
靖如玉则像是吓坏了的小兽,红着眼圈,守着药炉,或是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为李生缘擦拭额角的虚汗。她不敢大声说话,眼角含泪却不敢大声哭泣,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能做的事情。每当看到李生缘在昏睡中因痛苦而蹙紧眉头,或无意识地喃喃着那些逝去者的名字时,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又慌忙擦去,生怕惊扰了他。她趴在床边守着的时间,比睡着的时间长得多。
一空方丈每日都会前来探视,低声与叶知卜交流病情,看着床上那人事不知、日渐消瘦的身影,唯有长叹,诵经之声日夜不息,为李生缘,也为所有逝去的灵魂。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担忧中缓慢流淌。李生缘一直深陷在昏沉之中,时而被梦魇纠缠,浑身冷汗,时而陷入死寂的沉睡,仿佛再也醒不过来。他的生机如同暗夜中的一点微火,明明灭灭,全凭叶知卜高超的医术和昂贵的药材吊着那一口气。
直到第七日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掠过松梢,发出永恒的呜咽。
子时正。
禅房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靖如玉实在撑不住,趴在床沿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叶知卜靠在墙边的椅子里,也陷入了极浅的、眉头紧锁的睡眠里。
就在这死寂的午夜,床上那如同沉睡已久的人,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随即,李生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死寂、狂暴、或者疲惫的空洞。而是一种奇异的、被彻底掏空后的清明,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深处却燃烧着一点微弱却执拗到极致的星火。
他没有看向别处,目光直接落在趴在床沿、睡得并不安稳的靖如玉身上。他看了她片刻,眼中流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柔和。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手臂支撑着虚弱无比的身体,试图坐起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和全身的无力,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牙忍住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艰难地挪下床,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僧袍外衫,动作轻缓地,盖在了靖如玉单薄的肩头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力气,扶着床沿喘息了片刻。随后,他赤着脚,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禅房,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夜色里。没有惊动浅眠的叶知卜。
夜凉如水,月光被流云遮蔽,只有星子稀疏地洒下微弱的光。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那间殿——那间有着未完成壁画的殿,一步步走去。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异常清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推开大殿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殿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星光照出墙壁上那巨大壁画的模糊轮廓,菩萨、青狮、山峦……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光明使者。
他没有点灯。仿佛黑暗更能让他专注。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那架高高的脚手架,开始向上爬。每上一级,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轻微作响。他终于爬到了绘制菩萨面容的高度。
他伸出手,精准地摸到了放在脚手架平台上的那个特制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那支他特制的点睛之笔——笔杆是用百年金刚杵的木芯所制,笔头则混合了寺中供奉多年的旧袈裟金线、以及一颗东海珍珠研磨下的珍珠粉,混合糯米浆制成,坚硬无比。这笔,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平日里就供奉在山上,多年只用于佛像点睛。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颜料和檀香混合气息的空气,将那支沉甸甸的、蕴含着无上愿力与慈悲象征的笔,紧紧握在手中。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不再看那墙壁。
不再想那技法。
不再执着于形似,不再苛求于完美。
他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生命残火,所有的悲痛、悔恨、守护、牺牲、以及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无数苦难与微光……江远山的大笑,叶知秋的温柔,于六九的决绝,乌花的眼泪,靖如玉的依赖,叶知卜的沉默,一空方丈的悲悯,甚至那些杀手狰狞的面孔,五峰村的死寂,金山寺下的讽刺……所有的一切,如同百川归海,最终都汇聚、沉淀、升华成一种无比纯粹、无比浩瀚的情感——
那不是凡俗的悲喜,那是洞悉一切苦难后依旧选择垂怜的慈悲,是斩断一切愚痴后通达无碍的智慧,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是“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担当!
他猛地睁开双眼!
眼底那点星火骤然爆开,化作无边光明!
手中的金刚笔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带着他全部的心神、全部的生命力,朝着菩萨那双低垂的、空洞的眼眸,点了下去!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只有一种水到渠成、天人合一的绝对自信与平静!
笔尖落下。
不是画,是注入。
是将他此刻全部的灵魂、全部的了悟、全部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彻底灌注其中!
笔尖在极其细微地移动、勾勒、渲染……每一个动作都快如闪电,又凝重如山。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光晕里,仿佛不是他在画,而是某种更高远的力量借他的手在完成这最后的点睛。
殿外,夜色最浓。
殿内,无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