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案首的喧嚣与荣光尚未在心头完全沉淀,院试的紧迫便如影随形。
五月报名,六月开考,留给他们的光阴,不过指间流沙。
封月素来对人间时序有着近乎漠然的感知,然沈渊眉宇间那抹因前程而生的凝肃,却让他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对“赶”字的体悟。
“蝉鸣渐歇,梧叶惊秋,这院试的脚程,倒比催债的还紧三分。”
封月倚在沈府书斋的窗边,指尖捻着一片微卷的枯叶,银发垂落肩头,映着窗外渐染秋色的庭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凡人琐事牵绊的无奈。
沈渊正指挥着小厮将一摞摞仔细捆扎的书箱搬上骡车,闻言回头,眼底是少年人特有的、被前程催逼出的跃跃欲试:“月郎莫忧,路程虽紧,你我并辔,便是天涯也作咫尺。”
他快步走到封月身边,自然地执起他一缕银发绕在指间把玩,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的亲昵,“待我中了秀才,月郎答应我的‘水乳交融’,可不许赖账。”
封月斜睨他一眼,指尖的枯叶轻飘飘弹在他额心:“没大没小。先把心思收收,放在你那八股文章上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那清冷的凤眸里却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流淌的温泉。
沈家富甲一方,保结廪生这等事,自有得力管家早已办妥,银钱开路,畅通无阻。
他们所需忧虑的,不过是这迢迢驿路与仓促的时光。
收拾行囊的过程迅捷而有序。
书籍、笔墨、换洗衣物、应急药品,连同沈渊特意吩咐打包的几匣封月喜爱的江南细点,将两辆宽大结实的青骡篷车塞得满满当当。
车轮碾过龙鳞道,辚辚驶出南河县城门,将身后熟悉的烟火抛入渐起的尘埃。
官道两侧,田畴由青翠转为浅金,稻浪在秋风中起伏,散发出谷物成熟的醇厚气息。
驿站更迭,星月轮转,白日里马蹄扬起干燥的黄土,夜晚投宿在简陋的逆旅,听着窗外秋虫最后的嘶鸣。
封月闭目养神,千年岁月沉淀下的心湖波澜不惊;沈渊则时而捧卷默诵,时而掀帘望着飞速倒退的景致,眼中闪烁着对未知考场的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抵达院试所在的府城时,已是薄暮时分。
秋意在此地更浓几分,晚风带着河水的湿凉。
他们依着管家提前打点好的地址,寻到城中颇为清雅的“松涛客栈”。
然而,甫一进门,便遭遇了小小的挫折——掌柜满脸歉意地拱手:“实在对不住二位公子,预留的上房……方才被本城周府的大管家强行包下了,说是周茂才周童生要宴请几位同年,实在得罪不起……”
沈渊眉头微蹙,尚未开口,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掌柜的,何必为难?既是周某占了这位兄台的房,自当赔礼。”
两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云锦直裰、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缓步而入,面如冠玉,眉眼含笑,手中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轻摇,端的是富贵风流。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伴当,眼神却若有若无地在封月那惊世绝俗的银发容颜上流连。
来人正是本城望族周家的公子,周茂才。
他目光掠过沈渊,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审视与倨傲,最终却牢牢钉在封月身上,那惊艳与贪婪,几乎毫不掩饰地从眼底深处渗出来,如同黏腻的蛛丝。
“在下周文焕,字茂才。”他对着沈渊略一拱手,姿态倒是周正,视线却始终不离封月,“不知兄台高姓大名?此番也是为院试而来?相逢即是有缘,兄台风姿卓绝,这位……更是人中龙凤。”
最后一句,是对着封月说的,语调刻意放得温和,却掩不住那份骨子里的狎昵。
沈渊虽不通世故,却也本能地不喜此人黏在封月身上的目光,眉头皱得更紧,侧身一步,隐隐将封月挡在身后,语气疏离:“在下南河沈渊,字子深。房舍之事,掌柜另行安排便是,不劳周公子费心。”
周茂才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脸上笑容却更深:“沈兄客气了。院试在即,弦歌不可废。明日午后,城东‘揽月楼’有个小诗会,皆是此次应试的俊彦,谈诗论文,亦可交流些场屋心得。沈兄与这位……”他目光再次投向封月,带着试探,“……公子,不知可否赏光?”
沈渊心性澄澈,对这等应酬交际向来兴致缺缺,尤其厌恶周茂才看封月的眼神,当即拒绝:“多谢周公子美意。只是舟车劳顿,还需温书静养,诗会便不去了。” 说罢,不再多言,示意掌柜带路去看其他房间,拉着封月便走。
封月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神色淡漠,仿佛周遭一切皆是尘埃。
然而,在那双冰封般的凤眸深处,一丝极淡的冷意悄然凝结。
千年轮回,他见过太多贪婪觊觎的目光。
周茂才眼中那赤裸裸的占有欲,于他而言,不过是蝼蚁对皓月的妄念,污浊却不足为惧。
这个时代秩序尚存,律法森严,他早已收敛了属于异类“反派优秀员工”的野性杀伐。
杀一人易如反掌,但随之而来的官府追查、牵连沈渊,乃至破坏这难得的平静人间烟火,非他所愿。
他只需将此人的气息与恶意记下,如同在浩瀚星海中标记一粒微尘,静观其变,若这尘埃胆敢沾染,再拂去不迟。
看着沈渊二人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尤其沈渊那带着明显维护姿态的动作,周茂才脸上的笑容彻底冷了下来,化作一片阴鸷。
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拢,指节捏得发白。
他周茂才在本地,何曾被人如此下过面子?还是一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土财主之子!
“给脸不要脸!”他低声啐了一口,眼神阴冷如毒蛇,“去,查!把那沈渊的底细,还有那个银发的来历,给我查个底朝天!”
松涛客栈的客房虽非预留的上房,倒也干净雅致。
窗外几竿修竹,在月色下投下疏朗的影子。
封月燃起一炉清雅的沉水香,袅袅烟气驱散着旅途的尘嚣。
他提壶为沈渊斟了一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玉山倾颓般的从容。
“那个姓周的,心思不正。”封月的声音很淡,如同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几日,当心些。”
沈渊正对着烛光翻阅书卷,闻言抬头,烛火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跳跃,带着新竹拔节般的锐气:“怕他作甚?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罢了。月郎放心,我省得。”
他放下书,凑近封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与对心上人全然的信赖,“有月郎在,魑魅魍魉,何足道哉?”
封月看着他清澈无畏的眼眸,千年冰封的心湖,似乎也被这烛火映得微暖。
他未再多言,只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喝茶。明日还需早起温书。”
客栈的灯火次第熄灭,沉水香的气息在夜色中缓缓流淌。
而在府城另一处深宅大院的密室中,摇曳的烛光下,周茂才听着管家的回报,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阴险的弧度。
“南河县沈家?不过是个有几亩薄田的土财主?呵!”他冷笑一声,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敲击着,“一个乡下泥腿子,也敢在本公子面前拿乔?还带着那么个勾魂摄魄的尤物招摇过市……真是不知死活!”
管家垂手侍立,小心翼翼地问:“公子,您的意思是……?”
周茂才眼中闪烁着恶毒算计的光芒:“院试在即,贡院之内,号舍狭小,人多眼杂……出点‘意外’,不是很寻常么?比如,夹带点不该有的东西被搜出来?或者,考前吃坏了肚子,笔都提不稳?”他端起桌上的青玉酒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他不是案首么?本公子倒要看看,一个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的‘案首’,还能不能护住他身边那个宝贝!”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映照着周茂才那张原本还算英俊、此刻却因嫉恨与恶毒而扭曲的脸庞。一场针对沈渊的阴谋,如同暗夜里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向即将开启的院试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