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从胃里头顶上来的,不讲道理的“得劲儿”,像一盆烧开了的猪油,把礼铁祝那颗快要凉透了的,哲学家的心,给彻底浇了个透亮。
热乎。
烫得慌。
可他妈的,爽!
这股子劲儿,顺着他攥着黄北北的那只手,就跟过了电似的,一个传一个,给串了出去。
“嗡”的一下。
那条本来已经松松垮垮,眼瞅着就要散伙的,由手组成的链子,猛地一下就绷紧了。
紧得跟船上那大缆绳似的。
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透着一股子死不撒手的蛮劲儿。
他们这帮人,像是刚从阎王爷那儿请完假回来,一个个魂儿都还没归位,脑子里头还是一片空白。
忘了自个儿是谁。
忘了自个儿在哪儿。
也忘了自个儿为啥要跟个傻子似的,手拉手在这儿罚站。
可他们都记起来一件事儿。
一件比天大,比地大,比他妈的宇宙真理还大的事儿。
饿。
想吃东西。
活着,就得吃东西。
不为啥,就为那口热乎气儿,就为肚子里头不闹腾,就为那一下咽下去的,得劲儿。
这念头,太他妈的实在了。
实在得,连那第九个虚无的蛇头,都不知道该咋往下接了。
它那套“活着没意义”的嗑儿,在这帮饿疯了的,只想找口吃的的莽夫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就好像你跟一个在沙漠里头快渴死的人,跟他掰扯水的分子结构一样。
人家就想喝水,你跟他说那玩意儿是俩氢一个氧,有鸡毛用?
那片能吞噬一切的,绝对的虚无。
第一次,出现了停顿。
那九个代表着剥夺与绝望的蛇头,好像也让这帮人给整不会了。
它们静静地悬浮在那儿,似乎在琢磨,这帮连“意义”都不要了的玩意儿,还有啥能拿走的?
礼铁祝能“感觉”到这股子迟疑。
他那颗东北大汉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了。
他觉着,这事儿,有门儿!
他攥着黄北北的手,更使劲儿了。
那股子“得劲儿”的劲儿,像是在跟人掰腕子,一波一波地往外头传。
大伙儿虽然脑子还是空的,但身体的本能,已经开始呼应他了。
一圈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由肉身组成的心脏,又开始,笨拙地,有力地,搏动了起来。
一下。
又一下。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对那九头蛇,进行一次无声的,挑衅。
“咋地?”
“没辙了?”
“你再唠啊?咋不唠了呢?”
“来啊,继续啊!”
这股子气势,虽然谁也看不见,谁也听不见,但它就是那么实实在在地,在这片黑暗里头,弥漫开来。
可就在礼铁祝觉着,他们这就算是扳回一局的时候。
他心里头,突然“咯噔”了一下。
不对劲儿。
他感觉,他们这个“圆”,缺了一块儿。
就像你啃一个大饼子,啃得正香呢,突然发现,饼子边儿上,有一块儿,是凉的,硬的,还他妈的硌牙。
那股子从他这儿发出去的,热乎乎的“得劲儿”,传了一圈,传到某一截的时候,就跟撞墙上似的,断了。
那截手,冰凉。
死一样的冰凉。
里头,没有半点儿回应。
没有那股子“饿”,也没有那股子“想活”。
它就像一截,掉在冰窖里头,冻了八百年的,烂木头。
是谁?
礼铁祝心里头一紧。
他想喊,可他没嘴。
他想看,可他没眼。
他只能用最笨的法子,通过自个儿的手,去感知旁边那只手,然后,一只一只地,往上“摸”。
黄北北的手,热乎的,还有点儿抖,显然是刚缓过劲儿来。
姜白龙的手,也是热的,攥得死紧,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狠劲儿。
商大灰那巴掌,就跟个烧红了的铁耙子似的,烫手。
一个一个地传过去。
所有人的手,都是活的。
那股子“得-劲儿”,虽然有强有弱,但它都在。
直到……
那股子热乎劲儿,传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然后,就跟掉进了冰窟窿里似的,再也没传回来。
是蜜二爷。
礼铁祝的脑子里,“嗡”的一下。
咋回事儿?
二爷这是……没缓过来?
不应该啊。
大伙儿都让那第九个蛇头给忽悠瘸了,都想通了“活着没意义”,可也都让那股子饿劲儿给拽回来了。
为啥单单二爷这儿,没动静?
他想不明白。
他只能把自个儿那股子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生机勃勃的劲儿,拼了命地,往那只冰凉的手里头灌。
“二爷!醒醒!”
“二爷!饭都快熟了!你还睡呐!”
“再不起来,锅包肉让大灰那瘪犊子玩意儿给造没了!”
他在自个儿的魂儿里头,扯着脖子喊。
可那只手,还是没半点儿反应。
就在礼铁祝急得快要原地爆炸的时候。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儿。
之前,在打那个会放“吃喝嫖赌抽”幻术的毒火飞龙的时候。
所有人都中招了。
只有蜜二爷,中的毒,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被欲望勾引,吃撑了,喝多了,色迷心窍了。
可蜜二爷,他中的,是“忘忧”的毒。
他点燃了那根用烂麻绳变的“忘忧草”,不是为了爽,而是为了,忘。
忘掉那些,比死还难受的,过去的事儿。
礼铁祝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他们这些人,被第九个蛇头攻击“意义”的时候,为啥能靠着“饿”和“得劲-儿”这种最原始的本能扛过来?
因为他们心里头,没啥过不去的坎儿。
他们想活着,就这么简单。
可蜜二爷不一样。
对于二爷来说,活着这件事儿,本身,可能就是一种,痛苦。
那第九个蛇头问他,“活着,为啥呢?”
他可能,真就答不上来。
因为他心里头,装着太多,让他不想活下去的,理由。
忘掉痛苦,回归虚无,对他来说,可能不是惩罚。
是一种,解脱。
“我操……”
礼铁祝的魂儿,都凉了半截。
这可咋整?
硬拽?
那不是救他,那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
你把一个好不容易才睡着了的,做着美梦的人,硬给摇醒了,告诉他,你家房子着火了,你媳妇跟人跑了,你儿子不是你亲生的。
那不叫清醒。
那叫残忍。
可要是不管他……
礼铁祝能感觉到,二爷那只手里头,最后那点儿生气,正在飞快地流逝。
再这么下去,二爷就真成了一截,烂木头了。
咋办?
咋办!
礼铁祝那颗刚找回点儿热乎气儿的脑袋瓜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井星那小子,要是醒着就好了。
他肯定有招儿。
可那小子现在,比谁都凉,在自个儿怀里抱-着,跟个冰棍儿似的。
靠不上。
只能靠自个儿。
礼铁祝一咬牙,心里头也发了狠。
妈的。
不就是个梦吗?
老子刚从一个比梦还他妈的邪乎的鬼地方爬出来。
还怕你这个?
他想起了之前,井星带着他,进商大灰和沈狐他们梦里的情景。
不就是把自个儿的魂儿,往人家脑子里头塞吗?
虽然不知道具体咋操作的。
但是,试试呗!
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深吸了一口那不存在的空气,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头儿,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了那只,攥着蜜二爷的手上。
“二爷!”
“你别怕!”
“弟弟我……这就进去捞你去!”
“你要是真在那头过得挺好,看见嫂子了,那弟弟我二话不说,给你把门关上,还在外头给你烧柱香!”
“可你要是让人给忽悠了,在那儿遭罪呢!那我今天说啥,也得把你个老小子,给薅出来!”
他心里头念叨着,然后,猛地一下,把自个儿的魂儿,顺着那条胳膊,就给怼了过去!
“走你!”
那一瞬间。
礼铁祝感觉,自个儿的魂儿,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吸尘器,给“嗖”地一下,吸走了。
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连“黑”这个概念都没有的虚无,瞬间,就碎了。
取而代之的。
是光。
是温暖的,带着点儿昏黄色的,太阳光。
还有风。
轻轻的,吹在脸上,痒痒的,带着一股子,泥土和花草的,香味儿。
还有声。
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有“嗡嗡”的,蜜蜂采蜜的声。
还有不远处,传来的,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吵嚷声。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
所有被那九头蛇夺走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全都回来了!
礼铁祝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
他觉着,自个儿就像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犯人,看啥都亲切,闻啥都香。
他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手。
还在。
他又摸了摸自个儿的脸。
热乎的。
他咧开大嘴,想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缓了好半天,他才顾得上,打量自个儿现在在的这个地方。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
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
东边墙根儿底下,种着几架子黄瓜,翠绿的叶子底下,顶着黄花儿的黄瓜纽,水灵灵的。
西边,是一棵老槐树,树冠跟把大伞似的,把大半个院子都给遮住了。
树底下,摆着一张小小的,石桌,还有两个石凳。
礼铁祝的眼神,一下子,就定住了。
他看见了蜜二爷。
不。
那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干瘦的,满脸褶子的,眼神里头总是带着点儿狡黠和沧桑的,蜜二爷。
石桌旁边坐着的那个,是个年轻人。
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儿。
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乌黑,脸上,没有一根皱纹。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笑意。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头透出来的,满足和幸福。
他手里头,没拿着那个标志性的,烟袋锅。
他拿着一把蒲扇,正一下一下地,给他对面的人,扇着风。
他的对面。
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件碎花的小袄,梳着两条大辫子,长得,不算多漂亮,但是,很耐看。
她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正低着头,手里头纳着鞋底。
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岁月静好。
礼铁祝的脑子里,就蹦出来这么个词儿。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啥二爷不愿意回来了。
换成是他。
他可能,也不想回那个,连光都没有的,鬼地方。
院子里头那俩人,好像没看见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大活人。
他们还在那儿,说着话。
“他爹,今儿晌午,给你做打卤面吃,行不?”
女人抬起头,看着年轻的蜜二爷,笑着问。
“行啊,你做啥都好吃。”
蜜二爷也乐呵呵地回道,手里的蒲扇,摇得更勤快了。
“就你嘴甜。”
女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头,全是蜜。
礼铁祝在旁边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太腻歪了。
比那毒火飞龙用东北菜造的幻术,还他妈的腻歪。
他清了清嗓子,想插句话。
“那个……二爷?”
没人理他。
那俩人,继续在那儿,你侬我侬。
礼铁祝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二爷的梦。
他自个儿,就是个看戏的。
那咋整?
礼铁祝急得抓耳挠腮。
他总不能冲上去,把那桌子给掀了吧?
那也太不是人了。
就在他没辙的时候。
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屋檐底下,挂着的一个东西。
烟袋锅。
就是二爷那个,从来不离手的,黄铜烟袋锅。
它就那么静静地,挂在那儿。
可礼铁祝看着它,却感觉,那玩意儿,像一个黑洞,正在悄悄地,吸收着这个院子里头,所有的阳光和幸福。
他明白了。
那玩意儿,就是这个梦的,开关。
或者说,是这个梦的,镇痛泵。
只要二爷心里头,一有啥不对劲儿的念头冒出来,只要这美好的幻觉,一出现裂缝。
他就会,下意识地,去够那个烟袋锅。
只要抽上一口。
所有的裂缝,都会被抚平。
所有的痛苦,都会被遗忘。
这个梦,就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礼-铁祝看着那个烟袋锅,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是把这玩意儿砸了,把二爷从这虚假的幸福里头拽出来,让他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还是,就让他,留在这儿?
礼铁祝头一次,感觉自个儿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不是井星,他想不明白那些大道理。
他就是个粗人。
他只知道,兄弟,不能不管。
可怎么管,是个学问。
就在他犹豫不决,天人交战的时候。
院子门口,突然,又多了一个人。
黄北北。
她也进来了。
她不像礼铁祝,是硬闯进来的。
她好像,是被这个梦,主动邀请进来的。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
脸上,挂满了泪。
她看着院子里头,那对幸福的男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院子里头的蜜二爷,终于,有了反应。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他手里的蒲扇,停了。
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缓缓地,回过头,看向了门口。
当他看见黄北北的时候。
他那张年轻的,幸福的脸上。
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痛苦和挣扎。
“北……北北?”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也回过了头。
她看着黄北北,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你是谁?”
“你来干什么?”
黄北北没理她。
她只是看着蜜二爷,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二爷……”
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让人心疼。
“二爷,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我是谁?”
蜜二爷的眼神,开始闪躲。
他不敢看黄北北。
他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去拿那个,挂在屋檐下的,烟袋锅。
可黄北北,却先他一步,冲了进来。
她一把,抓住了蜜二爷的胳膊。
“二爷!你不能再抽了!”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你答应过嫂子,要好好活着!”
“你答应过我爹,要照顾我!”
“你答应过我们所有人,要带着我们,从那个鬼地方,杀出去!”
“你都忘了吗!”
黄北北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蜜二爷的心上。
蜜二爷抱着脑袋,痛苦地嘶吼起来。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那张温柔的脸,开始扭曲。
“别听她的!”
“她骗你的!”
“咱们在这儿,不好吗?没有痛苦,没有仇恨,只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她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蜜二-爷的脸。
可她的手,却在半空中,变得透明。
整个院子,那温暖的阳光,那翠绿的黄瓜架,那茂盛的老槐树。
都在,剧烈地,晃动。
像是水中的倒影,被人扔了块石头。
“不……不……”
蜜二爷痛苦地摇着头。
他的脑子里,两个世界,正在疯狂地打架。
一个是,妻子惨死在眼前,他跪在血泊里,发誓要让仇人血债血偿的,地狱。
一个是,妻子就坐在身边,为他纳着鞋底,笑着问他想吃什么面的,天堂。
他该选哪个?
礼铁祝在旁边看着,心都揪成了一团。
他知道,这是二爷自个儿的坎儿。
谁也帮不了他。
他只能自个儿,迈过去。
黄北北哭得,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死死地抓着蜜二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句话。
“二爷!”
“嫂子她……她早就走了!”
“你这么做,她在那边,看着,会心疼的!”
“你快醒醒啊!”
这句话。
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蜜二爷那双挣扎的,痛苦的眼睛,瞬间,就定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丫头。
又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了身边那个,身影已经变得半透明的,女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啊……”
“你早就……走了啊……”
“是我……是我糊涂了……”
他对那个女人,轻声说道。
那声音里,有无尽的温柔,也有,无尽的,悲伤。
女人看着他,也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了怨恨,只有,释然和心疼。
她的身影,化作了点点星光,消散在了空气里。
“他爹,好好活着。”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她身影的消散。
整个院子,整个美好的幻境,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哗啦”一声,彻底崩碎。
礼铁祝只觉得眼前一黑。
等他再能“感觉”到东西的时候。
他又回到了那片,冰冷的,虚无的,黑暗里头。
所有人的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
而蜜二爷那只,本来已经冰凉得像块石头的手。
此刻,虽然依旧冰冷。
但,却有了,一丝,轻微的回应。
他,回攥了一下。
虽然,那力道,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他,终究是,攥了。
礼铁祝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半。
他刚想松口气。
就感觉,蜜二爷那只手,猛地一抖。
然后。
“噗——”
一声轻响。
虽然听不见。
但礼铁祝能清晰地“感觉”到。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液体,从二爷的方向,喷了出来。
是心头血。
随着这口血的喷出。
礼铁祝能“看”到,一个盘踞在二爷胸口,不断抽取着他精气神的,黑色的,心脏符文。
“咔嚓”一声,碎裂了。
二爷,醒了。
可他,也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整个人,软了下去。
如果不是大伙儿还手拉着手,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他没有哭。
也没有闹。
他只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在那片绝对的死寂里头,用一种,只有黄北北和礼铁祝能“听”到的,灵魂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北北……铁祝……”
“二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