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虽然打退了魔军的这一波攻势,甚至逼得对方莫名退走,但没有人感到丝毫轻松。伤亡太惨重了,尤其是叶岚的失踪,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特别是王金阳。
“还没有叶岚的消息吗?”王金阳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焦虑。他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可怕的伤口。
那身百炼玄钢铸就的将军铠,此刻左肩至胸甲部位完全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狰狞外翻,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紫色。
魔血和他自己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早已凝固发黑。
虽然紧急服用了丹药,稳住了内腑,但那魔王留下的魔煞之气依旧在不断刺痛他的神经。这伤势,是之前为了给六队撕开突围口子,他独自硬生生扛下三位统领级魔将疯狂围攻的证明。
身体的剧痛尚可忍受,但叶岚下落不明带来的焦灼,才真正煎熬着他的内心。
武罡靠坐在对面,用仅存的右臂死死压住断肩处,试图抑制那钻心的疼痛和魔气的蔓延,他咬着牙,冷汗从额角不断滑落,闻言也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周围其他能行动队员,要么在警戒,要么在照顾伤员,个个带伤,神情惶然不安,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时,那名被派往高处负责侦察的队员从崖壁上一跃而下,落地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的脸色比武罡好不了多少,满是虚汗和惊惧后的苍白。他迎着王金阳迫切的目光,艰难地摇了摇头,嗓音干涩:“队长,那边……更深处,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任何能量波动了。大概半小时前,魔族控制区域的腹地,还猛地爆发出了一股极其恐怖的魔王气机,威压之强隔这么远都让人心胆俱裂……但之后,之后就彻底消失了,死寂一片,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消失了?!”王金阳浑身猛地一颤,这个动作瞬间撕裂了初步愈合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猛地挺直身体低吼道,“那小子他……”后面的话死死堵在了他的喉咙里,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扑面而来。在魔族腹地失去所有联系,气息彻底消失,面对的还是那般恐怖的存在,除了最坏的那种结果,还能有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从他的眼神和未尽之语中读懂了那令人心碎的猜测,气氛愈发压抑死寂。
恰在此时,天边骤然传来两道破空之声,如同撕裂布帛般尖锐刺耳。众人尚未回神,两股磅礴浩荡的气息已如泰山压顶般降临这片饱经蹂躏的焦土。魔气残留的浊雾被这股力量硬生生冲开一道缺口,凛冽的杀伐之气与一种深沉似海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来者正是处理完前线营地紧急军务后全速赶来的唐海大将与其副官汐雨。
唐海身披玄色重甲,甲胄上遍布刀劈斧凿的痕迹与暗沉的血痂,身形魁梧如山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堵不可逾越的坚城。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一扫,瞬间便将场中惨状尽收眼底——横七竖八躺倒在地、呻吟不止的伤兵,空气中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尤其是武罡胸前那几乎将他撕成两半、依旧缠绕着丝丝缕缕漆黑魔气的恐怖伤口,以及幸存者们眼中那近乎熄灭的斗志。
唐海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额角青筋跳动。他声如洪钟,炸响在死寂的废墟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怒与威严:“胡闹!魔气侵体已深入肺腑,阴毒蚀骨,为何还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滞留在此等死?不回营地寻求救治,是嫌命长了吗!” 他的怒吼震得空气都在嗡鸣,蕴含着对部下不惜命的痛心与斥责。
挣扎着靠在一块断壁旁的王金阳,看到两位将领的身影,尤其是唐海那如山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混杂着敬畏、羞愧与绝望的复杂神色。他试图凭借意志力强撑起剧痛透支的身体,想要依照军规挺直脊梁行军礼,但骨骼仿佛都已碎裂,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唐海大手一挥,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气劲托住了他,阻止了他徒劳的努力。“免了!” 唐海的声音依旧严厉,但细微处透着一丝对伤员的考量,“说情况!”
王金阳被这股力量稳住,头颅却羞愧得几乎要埋进胸膛。牙齿死死地咬着早已破损不堪的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却远不及心头悔恨之万一。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仅存的生命力,带着无尽的痛苦与自责:“唐…唐将军……属下…属下无能……叶岚他……他没有回来……”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灵魂,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若不是靠着那口气劲,早已瘫软在地。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鸣:“他是为了我们!为了引开那只根本无法力敌的双头魔王!为我们撕开一条生路,才……才孤身一人,朝着魔域最深最黑暗的方向去了!是我们!是我们没用!连累了他啊!” 话语到最后,已近乎嚎啕,血泪交织,闻者无不动容。
闻言,唐海那原本就因为连日鏖战、伤亡惨重而布满寒霜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那磅礴的气息猛然一滞,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沉重得让人窒息。战场上临阵脱逃、抛弃战友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他脑海中最先闪过的,便是最糟糕、最令人不齿的可能性。但他毕竟是历经无数生死、阅历丰富的老将,深知冲动误事的道理。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怒与疑虑,下颌线条绷紧,从牙缝里挤出冰冷而沉凝的命令:“给本将说清楚!一五一十,从头到尾,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准遗漏!”
王金阳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威压,不敢有丝毫隐瞒,也将那蚀骨的自责强行压下,用颤抖而断续的声音,从他们小队如何意外遭遇那只前所未见、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双头魔王开始,到阵线如何瞬间崩溃,伤亡如何惨重,再到叶岚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果断决定以身作饵,如何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吸引魔王的全部注意,以及他们这些人如何借着这用战友性命换来的宝贵间隙,如何丢盔弃甲、付出巨大代价才勉强突围成功……所有过程,巨细靡遗,和盘托出。
随着王金阳的叙述,唐海脸上那冰封般的厉色才渐渐缓和了一丝。原来并非怯战抛友,而是主动的、英勇无畏的自我牺牲。虽然结局同样令人痛心疾首,但性质却截然不同,一天一地。在这种规模空前的魔灾之中,牺牲如同收割麦穗般寻常,尤其是这种为了保全大多数战友、维系战线而做出的抉择,纵然无比惋惜痛心,却也算得上军人一种悲壮的荣誉归宿。他沉重地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片历经沧桑后的无奈与接受了战争残酷实感的疲惫。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无数逝去的英魂。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汐雨副官。相较于唐海的威压凛冽,汐雨的存在显得有些不同。她同样身着制式军装,却勾勒出略显纤细的身形,面容清冷,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仿佛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太多波澜。唐海的语气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告知事实并为此事定性的意味,既是对汐雨,也是对在场所有残存的五队队员:
“哎!沙场征战,生死祸福,实在难料。虽非我直隶麾下,但既然踏上了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就该有马革裹还的觉悟……叶岚他,是条真汉子,铮铮铁骨,没有辱没我联邦军人的荣耀。他的牺牲,价值重大,我们会铭记,军功册上也会为他重重记下一笔。” 这番话,既是对逝者的定论,也是对生者的慰藉与告诫。
然而,出乎唐海以及在场所有沉浸于悲痛与愧疚中的队员的意料,汐雨的反应却异常平静,甚至可说是淡定得有些不合时宜,与现场沉重悲怆的氛围格格不入。她那清冷剔透的目光,如同月光般淡淡扫过众人悲痛、愧疚、沉重的脸庞,在那一片灰暗绝望的色彩中,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嘲讽,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淡然,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值得担忧、甚至有些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轻轻摇首,动作优雅而肯定,声音平稳清晰,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低沉的啜泣与风声,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笃定:
“不必如此悲观。”她顿了顿,迎着唐海微蹙的眉头和众人惊疑不定、甚至略带不满的目光,继续淡然道,“他不会有事的。”
“或许,”她侧耳,仿佛在倾听远方风中传来的讯息,“只是被稍微耽搁了。”
“估计,再耐心等一等,他自己就能毫发无伤地走回来了。”
汐雨自然是知晓叶岚底细的。那家伙不仅身负罕见至极的空间系异能,来去如鬼魅,保命能力一流,身上更是不知道揣着多少件从各个遗迹秘境中淘来的、功效逆天的古怪宝物和护符。要说正面对抗、斩杀那只双头魔王,或许力有未逮,可能性极低,但若是论起绝境逃生的本事和底牌的厚度,汐雨深信,整个军团里恐怕都找不出几个能与之比肩的家伙。那只双头魔王力量虽强,但想要留下一心逃遁、手段层出不穷的叶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话虽如此,而且出自素来冷静可靠的汐雨副官之口,唐海大将脸上那浓重的悲戚与肃穆之色并未立刻消散,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些,浑浊的眼眸中写满了明显的不信与怀疑。魔域深处,双头魔王……那可是能将武罡这等好手瞬间重创濒死的恐怖存在,孤身一人被其追杀,生还几率何等渺茫?这已经不是乐观,近乎是妄想了。
包括五队其他幸存者,也都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无法置信。他们亲身经历了那双头魔王的可怕,觉得汐雨的话更像是天方夜谭,是为了安慰他们而编造的美好幻想,虽然感激,却无法真正点燃希望。
唯有王金阳,在听到汐雨那斩钉截铁、异常淡定的语气后,那原本死灰般的眼眸中,猛地重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冀光芒。他不管这判断有没有依据,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消息来支撑自己不至于崩溃了!他太渴望叶岚能够真的安全归来!
汐雨似乎也并无意多做解释。有些事,点透即可,说得太多反而显得可疑。她只是再次淡淡开口,语气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先行回营休整救治吧。在此空等无益。我相信我的判断。”
对此,唐海尽管心中疑虑万千,但看着汐雨那平静却坚定的神态,又看了看伤员们亟待救治的状况,也不便再当场质疑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沉声道:“好,先回营!立刻救治重伤员!” 只是他投向魔域深处的目光,依旧充满了化不开的凝重与将信将疑。
命令下达,残存的队伍开始艰难地移动起来。唐海转身之际,对身旁的亲卫低语了几句,命令其立即将此地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叶岚的“牺牲”与汐雨那反常的“预言”,一字不落地以最快速度传讯给后方指挥部的陈副官——叶岚的直属上级。这件事,无论是悲剧还是奇迹,都已然超出了寻常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