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院外隐隐传来摊贩们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当扈蹑手蹑脚从后门溜出去买了好些吃食回来,拉着萦风和孟流景围在大堂的柜台后做贼似的吃过早餐,生怕吵醒难得主动睡一回觉的裴清光。
白老翁来的早,三人刚把早餐咽下肚,酒馆的大门就被敲响,萦风还没来得及上前开门,孟流景便从柜台后一跃而起,匆匆跑回卧房换衣服。
白老翁又拎了许多吃食来,连同昨夜没带走的那些一齐堆在酒馆门口,垒成一座小山,当扈上前接过白老翁手中物什,便听长者开口:“这些东西你们挑着给那小丫头送些过去,红布包的是给清光和你们的。”
当扈吸了吸鼻子,香甜的味道涌入鼻腔,刚填饱的肚子没什么反应,馋嘴的口水却分泌个不停,他笑着谢过白老翁,转身陀螺似的为白老翁端茶递水,白老翁慈祥地坐在桌旁,捧着茶水轻轻撇去上层浮沫,随口问道:“小梦貘呢?”
“他去换衣裳了,马上出来。”当扈打了盆水放在柜台,正投洗着抹布,准备酒馆一天的忙碌。
“我把他带走,不影响你们吧?”白老翁问。
“不打紧,方大人今儿个休沐,晚些就过来帮忙。”当扈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擦着桌子,他干活颇为仔细,边边角角都在他的忙碌下一尘不染,连桌下的木板都擦得锃光瓦亮。
白老翁不再开口,安静地看着当扈忙碌,不多时萦风也提了笔墨出来,将柜台后的木质菜单取下,擦擦改改添了些新菜色,待到萦风重新将菜单挂回墙上,孟流景也收拾妥当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小截白绫。
“这是?”白老翁喝了口茶,烫得直抿嘴。
孟流景忍着笑将白绫递给白老翁,顺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清光睡前给我的,说是庙里的死物。”
妖族入世需学人言,有些呆头呆脑的家伙初学时偶尔闹出些笑话,但随着入世妖族越来越多,有些当年的笑话也渐渐变成了黑话,譬如这死物,指的便是害死过人命的物件。
白老翁接过白绫神情凝重地摩挲了半晌,幽幽道:“这质地做床被子应该不错。”
孟流景原本提着一口气等白老翁说出什么有用的话,如今这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这东西是太岁的手笔,好生留着,也许能派上用场。”白老翁补充道。
“好,”孟流景郑重将白绫塞进怀里,“咱们今天是要去哪?”
“去会会庙里的太岁,”白老翁起身,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上回若不是我出现的及时,只怕那家伙要伤了清光,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
白老翁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孟流景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白绫,他大概猜到了这段白绫的用处。
……
当初送到酒馆的两匹马还在马厩里吃草,止戈每隔三天就会来酒馆送一次草料,时不时还检修马棚,马儿平日里好吃好喝却不得机会驰骋,数月下来圆了一大圈,见白老翁出现,两匹马兴奋地打着响鼻,对未知的前路跃跃欲试。
白老翁皱着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匹马识趣的安静下来,马棚的大门被孟流景打开,两匹马蹑手蹑脚走出来,弯下前膝用粗糙的鬃毛蹭了蹭白老翁的脸,白老翁慈祥地拍了拍马背,拉住右侧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这才腾出手来擦了擦脸,顺手揪下一根黏在脸上的鬃毛,贴心地插回了马身上。
先前白老翁因爱人离世沉闷许久,如今见他又恢复了老顽童的做派,孟流景算是放了心,牵过另一匹马一跃而上,破空声炸响,两匹马直冲云霄,朝着破庙的方向飞驰。
“您见过那太岁?!”高空之上,风声过耳如惊雷滚滚,孟流景只得扯着嗓子朝白老翁喊话。
“庙里那只我见过,不过看着不像母体。”白老翁平静的声音在孟流景灵识中响起。
孟流景无语半晌,捂着方才喊痛了的嗓子在灵识里答话:“母体应该在丰城沈家,进时空隧道的时候我曾和它打过照面。”
“丰城?”白老翁奇怪地看了孟流景一眼,“阴地出邪物,诚不欺我。”
“丰城有穷奇的手笔,自然出不了什么干净东西。”
“傻小子,凭穷奇的能耐怎么可能把丰城变成阴地,”白老翁嘲笑的声音在孟流景灵识中盘旋,“丰城的阴是天生的,穷奇在那做手脚不过是为了以阴养阴。”
孟流景诧异:“难不成真是酆都?”
“仁兽不信鬼神,你一时没反应过来倒也正常,”白老翁帮着孟流景找补半句,“这丰城地下就是酆都入口,千万年来多少恶贯满盈的魂魄就在那片土地下面受刑,太岁常年长于地下,难免被怨气腌入味。”
怎么感觉太岁成了咸菜,孟流景默默腹诽。
白老翁笑容满面:“对了,你们梦貘是吃太岁的吧?”
“沈家那个太冲,我可吃不下。”孟流景刚在灵识里回了话,突然一愣,“刚才那咸菜的事您也听着了?”
这话说出口孟流景就后悔了,灵识本就与心声相通,可不是想到什么对方便能听到什么嘛。可待他想到这一层时,悔意更甚,原因无他,只因白老翁此刻必然听到了他在心里偷偷骂自己蠢的声音。
就像套娃一般,孟流景想得越多白老翁听到的就越多,白老翁听到的越多孟流景想的就越多,眼瞧着白老翁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信任,孟流景气急败坏关闭了与他相通的灵识通道,脸早已羞得通红。
如此无言直至抵达破庙,两匹马在庙门口降落,白老翁和孟流景大步迈进庙门,正对上庙堂正中的菩萨像,以及菩萨像前虔诚跪拜的陈露生。
陈露生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即便将身形遮掩,孟流景的直觉还是清晰指向了他的身份。
“陈露生。”孟流景坦坦荡荡同他打招呼。
陈露生身影一顿,并不回头,只一味朝着菩萨像叩首。
“没礼貌诶。”孟流景又开口。
尽管看不到陈露生的表情,但白老翁和孟流景都感觉到陈露生似乎翻了个白眼。
见陈露生不开口,孟流景双手抱胸歪靠在门框上,静静等着他完成他虔诚的仪式,白老翁盯着陈露生看了一会儿,无奈地叹息一声,走到他身边,扯过一旁的蒲团盘膝坐下,仰头望着房梁上悬挂着的尸体。
过了好一会儿,陈露生起身走到供桌前上了三支香,这才转过身来,以一种极为悲悯的眼神望向两位来客。
“你们不该来的。”陈露生嗓音喑哑,与当年被梦貘一族伤了喉咙的饕餮有几分相像。
“老朽的确不想来,”白老翁仰头盯着梁上尸身开口,“但你豢养的东西险些伤了我家孩子,老朽总要来计较一二。”
“裴家娘子?”陈露生扯起嘴角,挂出一副狰狞的笑意,“她好奇心太重,自讨苦吃。”
“这话说的,”白老翁还以温和笑脸,“好奇心重才好呢,不然岂不是让你这般愚钝之辈做尽这丧心天良之事。”
陈露生不爽地瞥向白老翁:“你这老头说话也太难听,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到你身上还是这等刺耳之言。”
白老翁笑而不语,孟流景抬头看了眼房梁,插话道:“死不死另说,上边这位硬了的老兄能放下来吗?这么看着跟招魂幡似的,多晦气。”
陈露生皱了皱眉,不爽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帮裴家娘子出气?”
“不全是,”孟流景笑得满面春风,惹得陈露生更为不爽,“严格来说,我们是正义的化身,到处惩恶扬善,只是这一站刚好是这里。”
“正义的化身?”陈露生笑出声,“当自己是三岁稚童,还是话本看多了做起英雄的梦?天底下的恶多了去了,你又能管得了几个?”
“这话我听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家掌柜的说过,世间苦海无边,浊浪滔天,既身负尺剑,见一桩便平一桩,心有明灯,照一寸是一寸。”孟流景抬手催使妖力,将梁上尸身放了下来,“说到底,这恶除得多了,太平也就多了。”
陈露生看着孟流景掌心的蓝色妖光怔愣一瞬,随后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拢了拢披风:“幼稚。”
话音刚落,门外石阶下的太岁便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挥舞着白色藤蔓破土而出,直奔孟流景而去,孟流景脚尖一点,身形跃起,从藤蔓上方翻身而过,余光瞥见白老翁坐在原地不动如山,小声嘀咕道:“凭什么只冲着我来啊。”
白老翁似乎听到了他这句抱怨,狡黠地朝孟流景眨眨眼,笑眯眯地看着孟流景在太岁的攻击下上蹿下跳。
陈露生歪头看了孟流景一会儿,不紧不慢走到白老翁身旁,坐在自己方才跪过的蒲团上,懒洋洋开口:“你就是裴记的掌柜?”
白老翁好笑地望向陈露生:“裴记掌柜是裴家娘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嘛,”陈露生也笑,“皇家有太上皇,您不就是那个太上掌柜。”
白老翁被这个称呼恶心地一激灵,脑海中浮现出裴震穿着龙袍的模样,实在是……辣眼。
陈露生见白老翁不答话,以为自己猜对了,继续道:“以人类之身掺和进这等事,也真够不自量力的。”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白老翁伸手按上陈露生的膝盖,轻拍两下,“太岁不过给你渡了零星妖力便敢做这等蠢事,艺低人胆大。”
陈露生不解,迷茫地盯着白老翁瞧,白老翁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完全不打听吗?裴家可从来没有什么老掌柜,裴家娘子是我看着长大视如己出的孩子,她是人,我可不是啊。”
陈露生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滞了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起身后退几步,满脸不敢置信:“怎……怎么回事?”
孟流景边和太岁的藤蔓纠缠边听着白老翁那边的动静,眼下只恨自己不能利落解决这碍事的藤蔓,不然真想冲到他们中间仔细地观察一番陈露生的反应,想来应是颇为好笑。
陈露生实在愚笨,白老翁没了和他逗趣的兴致,抬手以妖力化出一道利落掌风,直接拍向庙门口的石阶。
一声巨响过后,石阶四分五裂,无数碎石咕噜噜滚落在地,而在石阶之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本在空中不停挥舞的白色藤蔓突然停下了进攻的架势,如闪电般钻回了坑洞。
陈露生面露惊恐,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白老翁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迈步朝坑洞走去。
一团长着大片黑斑的太岁蜷缩在坑洞中,不知是因为太久不见天日,还是太岁本就腥臭,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描述的腐朽味道。
孟流景探头朝坑洞下看去:“这的确是子体,沈家地下的太岁比它黑得多。”
“太岁供养子体需要耗费不少修为,非必要不会主动生出子体,更别说让子体生活在离母体这么远的地方,”白老翁转身看向陈露生,“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陈露生满脸迷茫,结巴回道:“不……不知道啊,这……这是哪?”
陈露生满脸恐惧地环顾四周,看到地上僵硬的尸体后惊呼一声跌坐在地,又慌张转身,边尖叫着边四肢着地往反方向爬去。
孟流景嫌陈露生的声音刺耳,挥出一道妖力将他打晕,扭头满脸无辜地对白老翁道:“这子体您能处理了吗?”
白老翁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昨夜酒馆捡的那只死黄鼠狼扔进了坑洞,一股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白烟冒了出来,只听坑洞下响起一连串“滋啦滋啦”的烤肉声,待到白烟散去,孟流景再次探头向坑洞看去,原本蜷缩着的太岁已化成一滩粘稠的灰色液体,液体正中还漂浮着那只黄鼠狼的尸体。
“这就解决了?”孟流景回想起白色藤蔓的战斗力,有些不敢置信。
“当然没有,”白老翁耸耸肩,“留着它还有用处,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再跑一趟丰城,干脆就以这重伤的子体为饵,等母体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