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营地——这片被高大、锈迹斑斑的金属栅栏围起来的区域,更像是巨兽排泄物堆积的洼地,散发着与哭丧沼泽一脉相承的压抑气息。
当第十一小队互相搀扶着,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泥泞恶鬼,踉跄地踏入营地大门时,迎接他们的并非温暖的住所和热腾腾的食物,只有更加赤裸的现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疤脸在闸口交接处完成了任务简报和初步的猎物登记(几只被红姐装袋的变异蚂蟥和部分毒花蚊样本,以及标注了危险区域的地图),领取了属于十一小队的位置牌——一个蚀刻着“d-11”的粗糙铁片。
没有慰问,没有医疗优先,只有冰冷的流程和守卫士兵眼中混杂着疲惫、麻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目光。
“位置在d区,靠里面。”疤脸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扬了扬手中的铁片,没有回头,“都跟上,别掉队。”
队伍沉默地穿过营地。营地内部比外面更加混乱嘈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汗臭、血腥、草药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
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帐篷——大部分是官方配发的制式大帐篷,也有少数用防水布、废旧帆布甚至兽皮拼凑的简陋窝棚。篝火在划分好的区域间燃烧,映照着同样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其他狩猎队员的脸。
有人在低声咒骂,有人在痛苦呻吟,有人在默默地擦拭武器,也有人在篝火旁架起小锅,熬煮着不知名的东西,散发出微弱的、勾人馋虫的香气——那是收获丰厚的小队才能享受的“福利”。
据说当天猎物分量足时,负责人会额外拿出一部分不计算在任务份额内的肉食分给该小队。
但这对于刚经历了噩梦般初探、几乎空手而归的十一小队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
“妈的,连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土狼低声嘟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远处篝火旁飘来的香气,眼神复杂。
“省点力气吧,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老猫的声音有气无力,他佝偻着背,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肩头,脸色依旧灰败。
小娟和阿丽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
铁塔在山狗和疤脸的支撑下,勉强迈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肌肉牵动伤口的闷哼。
木香跟在最后,背着自己的旧背包,尽量降低存在感,但目光敏锐地扫视着营地环境,评估着安全系数。
十一小队的位置确实靠里,紧邻着冰冷的金属栅栏内侧。
这片区域相对安静一些,但也意味着更加阴冷潮湿。
地面上只有两个巨大的、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帆布包裹和一大捆同样被防水布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压缩干草。
这就是官方配发给每个小队的基本物资:一顶大型多人帐篷,以及三天的基本补给——主要是寡淡无味的营养液和少量应急药品。
此外,空空如也。没有现成的住所,没有温暖的篝火,没有热水,没有热食。
“操!就这?!”山狗看着地上简陋的物资,忍不住爆了粗口,牵动了脖子上的红肿肿块,疼得他龇牙咧嘴,“睡地上?吃猪食?”
“闭嘴!”疤脸低喝一声,眼神扫过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队员,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狰狞,
“不想睡在泥水里吹冷风,就赶紧动手!男的,跟我支帐篷!红姐,带女的把里面收拾出来,铺干草!动作快!天快黑透了!”
命令下达,无人敢违抗,也无人有力气违抗。抱怨只能憋回肚子里,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疤脸率先解开其中一个巨大包裹的捆绳,里面是折叠整齐的厚重帆布帐篷主体、支撑杆、地钉和绳索。他动作麻利地将部件摊开,开始指挥。
“铁塔,山狗,过来!抬主梁杆!轻点,你俩身上都有伤,别硬撑!”
铁塔闷哼一声,和山狗一起上前。铁塔庞大的身躯勉强支撑着,但被毒针射中的手臂和腿部的麻痹感让他动作僵硬笨拙,每一次用力,额头的冷汗就多一层。山狗脖子上被变异花蚊叮咬的巨大肿块让他转动不便,咬着牙硬挺。
“妈的……这杆子……死沉……”山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少废话,抬稳!”疤脸沉声道,自己则和土狼、黑子一起负责竖起侧杆和固定。老猫则被安排去平整地面,清理碎石和明显的积水坑,他动作缓慢,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揉揉肩膀。
“老猫,你磨蹭什么呢?快点!”土狼一边用力敲打地钉,一边不耐烦地喊道。
“催命啊!老子肩膀还插着毒针呢!”老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还是加快了动作。
支撑帐篷骨架的过程异常艰难。沉重的金属杆需要多人协作才能抬起、对接、固定。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伤员压抑不住的痛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铁塔的伤口因为用力再次渗出血迹,染红了绷带。山狗脖子上的肿块随着用力而胀痛,让他脸色发白。连一向沉默的黑子,在用力拉扯固定绳索时,手臂上被小蜘蛛咬伤的地方也传来一阵阵刺痛,眉头紧锁。
女队员这边,红姐已经打开了压缩干草的包裹,一股干燥、带着尘土气息的草味弥漫开来。她指挥着阿丽和小娟先解开捆绳,让干草自然蓬松。木香则默默地将另一个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几块厚重的防潮垫(似乎是某种合成橡胶材质),几捆绳索,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还有几个大号的密封袋。
“红姐,防潮垫。”木香将垫子递过去。
“好。”红姐接过,快速铺在帐篷规划区域的地面上,“木香,你和小娟负责铺开垫子,尽量铺平整。阿丽,你和我先把帐篷里面的空间规划一下,用布帘隔开男女区域。”
红姐从自己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大块厚实的、相对干净的帆布(似乎是处理猎物时用的垫布),用工具刀裁开,再用绳索固定在帐篷内部的支撑杆上,形成一道简陋的隔帘,将帐篷空间大致分为两半。
“好了,男左女右。”红姐抹了把汗,她的额头也有一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血迹已经凝固,但脸色透着疲惫,“木香,小娟,把防潮垫在各自区域铺好,男队那边也铺过去。阿丽,跟我一起把干草铺上去,尽量铺厚实均匀些,睡着舒服点。”
铺干草是个相对轻松的活,但小娟和阿丽的状态极差。小娟手臂被毒针射中,红肿发硬,抬起来都困难,只能笨拙地用一只手帮忙扒拉干草。阿丽脚踝的伤口在泥水里泡久了,又经过跋涉,已经红肿发亮,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铺草时只能半跪着挪动。木香动作麻利,默默承担了大部分工作,将蓬松的干草均匀地铺在防潮垫上,形成一个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床铺”的草甸。
帐篷外,男队员们的加固工作也接近尾声。疤脸指挥着土狼和黑子用营地附近挖来的湿泥和碎石,在帐篷周围垒起了一圈半尺高的简易防水坝。老猫则拿着工兵铲,沿着防水坝外围,费力地挖着一圈浅浅的排水沟。
“沟挖深点!挖宽点!晚上要是下雨,水排不出去,全他妈得泡在水里!”疤脸检查着,语气严厉。
“知道了……催命……”老猫喘着粗气,抱怨着,但还是加快了铲土的速度。铁塔靠坐在帐篷边,闭着眼睛喘粗气,脸色苍白。山狗则烦躁地抓挠着脖子上的巨大肿块,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
终于,当最后一块防潮垫铺好,最后一捆备用的干草被仔细装进密封袋放在帐篷角落,防水坝和排水沟也宣告完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营地内点起了零星的篝火,但d-11区域还是一片昏暗和冰冷。
疤脸打开补给包,拿出里面分装好的营养液。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按照性别将一小捆一小捆用细绳扎好的、印着“基础营养液”字样的锡箔袋分发给每个人:男队员每人三袋,女队员每人两袋。袋子冰冷坚硬,摸起来毫无食欲。
“解散,休息。明天行动计划晚点通知。”疤脸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他捏了捏自己眉心,胸前的爪痕在动作间隐隐作痛,“红姐,伤处理一下。”
随着疤脸宣布解散,紧绷的弦瞬间松弛,压抑的痛苦和疲惫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在昏暗拥挤的帐篷里奔涌而出,奏响了一曲绝望而真实的“痛苦协奏曲”。
“好麻……没感觉了……”铁塔庞大的身躯靠在铺位上,他撕开一袋冰冷的营养液,仰头灌了下去,那寡淡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驱散他手臂和腿上传来的沉重麻木感。他低头看着被毒针射中的地方,伤口红肿发黑,手指僵硬地动了动,“……像……木头……”
“我这个痒死了!好痒!红姐!快给我看看!”山狗几乎是立刻接上话茬,他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在草铺上不安地扭动,手指不受控制地抓向脖子右侧那个已经肿得如同小拳头般的巨大蚊子包。每一次抓挠都带来短暂的缓解,随即是更剧烈的刺痒和胀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操!痒得老子想把这块肉割下来!”
“哈哈,哥,你脖子那包都能给你当枕头了!哈哈!”虽然土狼自己也疼得龇牙咧嘴——腿上被龙虱划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手臂上几个蚊子包又痒又痛起了水泡——但看到山狗那滑稽又痛苦的姿势,尤其是那还在缓慢胀大的、油光发亮的肿块,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试图用玩笑冲淡帐篷里凝重的绝望。
“我被寄生蜂咬了!”一个带着颤抖、充满恐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老猫。
他蜷缩在自己的铺位角落,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
“我那块肉感觉不到了!肿起来了,木木的……红姐,你说……你说我不会真被寄生了吧?”他猛地转过身,脸色灰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惶,死死盯着正在检查小娟手臂的红姐,
“那虫子……会不会还在里面钻?我……我好像能感觉到它们在动……”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一声更加凄厉、饱含痛苦和崩溃的哭嚎猛地炸响,压过了所有的抱怨和恐惧!
“呜呜呜……好痛!我受不了了!好痛啊!!”是阿丽。她抱着自己受伤的左腿,蜷缩在铺位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她的脚踝处,被变异水蝎咬伤的地方,此刻已经变得极其骇人——肿胀得发亮,皮肤紧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中心那两个深孔周围更是乌黑一片,轻轻一碰,甚至只是脚踝无意识的微微转动,都会引发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呜啊——!别碰!别动!痛死我了!”那伤口摸上去滚烫如火炭,显然毒素正在疯狂侵蚀组织。
这混乱的痛苦呼喊、崩溃的哭嚎和恐惧的低语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让人窒息。
“都别乱动!也别乱叫!”红姐猛地抬头,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压下了嘈杂。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快速扫过每一个伤员的脸,瞬间完成了伤情的优先级排序。阿丽那发黑发烫、剧痛难忍的脚踝是眼前最凶险的定时炸弹!必须立刻处理!
“木香!”红姐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点名,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手稳力气足,过来按住她的腿!绝对不能让她乱动!小娟,你状态还行,去把急救箱里最大的那瓶生物消毒液和局部麻醉剂准备好!还有干净的纱布、棉球、手术刀片、镊子!快!”她一边快速下达指令,一边已经单膝跪在了阿丽铺位前,目光紧紧锁定那可怕的伤口。
木香立刻应声上前,没有丝毫迟疑。她沉稳地在阿丽身侧蹲下,双手如同铁钳般,牢牢地抓住了阿丽受伤小腿的上方,力量稳定而坚定,既确保固定,又不会造成额外伤害。“阿丽,忍一忍,红姐在救你。”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阿丽依旧在痛苦地哭嚎挣扎,但被木香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呜咽:“呜……放开我……好痛……”
“小娟!东西!”红姐再次催促,眼神严厉。小娟被这凝重的气氛和红姐的威严所慑,强忍着自身的伤痛和恐惧,跌跌撞撞地把红姐需要的器械和药品递到她手边。
红姐戴上橡胶手套,动作麻利。她首先拿起镊子,夹起一个浸透了浓烈刺鼻气味的生物消毒液的棉球。那消毒液的气味瞬间在帐篷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阿丽,消毒会非常疼,忍住了!”红姐沉声警告,眼神没有丝毫动摇。话音未落,她手中的镊子已经带着沾满消毒液的棉球,精准而用力地压在了阿丽脚踝那发黑肿胀的伤口上!
“啊——!!!!!”消毒液接触腐烂创面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阿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身体像触电般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木香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死死按回草铺!她眼球凸出,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帐篷里其他人都被这惨叫声震得心头一颤,连山狗都忘了抓痒,土狼的笑容僵在脸上,老猫更是惊恐地缩了缩脖子。
“按住!木香!绝对不能松!”红姐厉喝,手下动作却稳如磐石。她不顾阿丽的惨叫,用镊子夹着棉球,在伤口及周围发黑肿胀的皮肤上反复、用力地擦拭、挤压!每一次擦拭都带出暗红色的脓血和黄绿色的粘稠腐液,腥臭扑鼻。她在进行最彻底的清创准备,必须清除表面的污物和坏死组织,为下一步切开排毒创造条件。阿丽的惨叫声持续不断,如同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红姐!麻药!”木香看着阿丽几乎昏厥的痛苦模样,冷静地提醒。她的双手依旧稳如泰山地按着阿丽的小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嗯!”红姐应声,迅速放下镊子,拿起小娟递过来的、已经抽好局部麻醉剂的注射器。细长的针头在昏暗的提灯光下闪烁着寒光。“阿丽,再忍一下,打麻药,马上就不那么疼了!”红姐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急促。她找准伤口上方肿胀边缘相对完好的皮肤,快、准、稳地将针头刺入!
“呃啊——!”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阿丽又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是更深沉的呜咽。麻药缓缓推入。
红姐和木香都微微松了口气。最难熬的第一步,总算过去了。帐篷里暂时只剩下阿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其他人粗重的呼吸。但这只是风暴前的短暂平静,更关键、更血腥的清创排毒即将开始。红姐的目光紧紧盯着阿丽的伤口,等待着麻药起效的信号,手中的手术刀片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木香则感受到手腕内侧,沉睡的芽芽叶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帐篷内弥漫的痛苦与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