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寇大彪心里,东方明珠远不止是一座塔。它是根植于童年记忆里的地标,承载着特殊的情怀。
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阳台上遥望浦东,那时的天际线远不如今天拥挤。他亲眼看着电视塔的骨架一天天向上伸展,如同看着自己一节节拔高的个头。尤其到了傍晚,饭香飘起时,窗外的塔身已悄然亮起灯火,那刺破暮色的高度,总让幼小的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作为一个在苏州河畔,黄浦江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奇妙的是,长到这么大,他却一次也没真正踏上过那座塔的观光层,甚至连个合影照片都没。可这些并不妨碍他心中对东方明珠的特殊情怀。
正因如此,当金融危机席卷、股市一片哀鸿时,寇大彪几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东方明珠”这支股票抄底。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这座塔的坚实,就该等同于股票的可靠。然而冰冷的市场给了他教训:建筑与股票,终究是两回事。几年沉浮,账户里的数字始终不见起色,希望一点点被磨蚀。最终,他几乎放弃了股票,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可命运有时就是峰回路转。沉寂多年后,股价竟一路飙升,翻了几倍。坊间关于公司重组的消息也开始甚嚣尘上。寇大彪其实并不太懂那些复杂的资本运作,更说不清重组究竟算不算“利好”。但这一次,他心中异常笃定:不管前路如何,他一定要捂到最后,狠狠赚上一笔。这不仅是为了钱,更像是对那座伴他长大的塔、对自己曾倾注的期望,做一次迟来的兑现。
如今他每天最大的安慰,就是打开账户看见那抹红色——虽然三月份股价曾跌破十块,惊出他一身冷汗,但比起自己的成本价,依然稳赚不赔。跳动的数字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他反复告诫自己:耐心点,再耐心点。他就不信,焐到年底,东方明珠的股价还能赖在原地!
然而就在寇大彪以为终于等到了命运的拐点时,意外却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这天,寇大彪回到家如往常般在电脑上打开了股票交易账户,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账户上钱的数字竟然变成了扎眼的绿色!他慌忙点开交易记录,发现自己持有的东方明珠股票,居然在上周被人以十块三毛钱的价格全数抛售。更让他心口发堵的是,这笔钱转眼就被换成了“同济科技”的股票,账面上还倒亏了几千块。
寇大彪手指发僵地切回行情页面,东方明珠12.80元的股价像烧红的烙铁砸进眼底。一股灼热的怒意猛地冲上脑门,耳边嗡嗡作响——母亲背着他操作股票账户的猜测瞬间刺穿意识。才几天没盯盘,十块三毛的贱卖和同济科技的倒亏已成定局,懊悔与愤怒绞紧心脏,三魂七魄都惊得四散而逃。
屋里空荡荡的,母亲早不见踪影,定是去了邻居鼓捣的股票沙龙。寇大彪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住怒火,可屏幕上东方明珠还在节节攀升,那根刺目的阳线每跳高一格,窒息感便勒紧喉咙一分。终于,冲破理智的怒火裹着血腥味炸裂在唇齿间——
“轰!”拳头砸得显示器剧烈摇晃,绿莹莹的亏损数字在震荡中扭曲变形。
寇大彪强迫自己咽下那口腥甜的怒意,手指抽搐着点开交易软件。屏幕上同济科技那片绿油油的亏损异常刺眼,他一秒都不想再多看,几乎是闭着眼按下全仓卖出。成交提示弹出来时,胃里跟着抽搐了一下——浮亏变成了实打实的六千块缺口,像胃壁上豁开的血洞。
他切回东方明珠的页面,心脏瞬间被攥紧:刚刚还在12.80元的价格,眨眼已顶破十三块大关!指尖悬在键盘上,冷汗浸湿了鼠标。买回去?可万一接在最高点呢?
操!他妈的!他牙齿磨得咯咯响——当年连续涨停三天的股票,他都敢直接追进去,现在竟被这十三块钱的关口吓破了胆!就这犹豫的几秒钟,行情图突然像发射的火箭般陡峭拔起,数字疯狂跳动:13.20…13.50…最后“哐”一声死死钉在十三块九毛!屏幕红光如血瀑般喷溅在他惨白的脸上。
“轰——哗啦!”
键盘被他抄起往地上狠命一掼!塑料壳炸裂开来,按键像冰雹里的碎雪片迸射四溅,滚过冰冷的瓷砖地。他弓着腰大口喘气,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烧红的铁渣,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管。目光扫过地板上那颗孤零零的回车键,脑子里闪过自己曾教母亲用电脑的话,“回车就是确认”……
“砰!”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终于炸膛。拳头裹着风声砸向房门——老旧的夹板门像张薄纸般应声洞穿!手腕卡在窟窿里,剧痛迟了半秒才沿着神经烧上来。低头只见指关节肉眼可见地涨成紫红色,木头茬子深深扎进皮肉,血珠子顺着木刺渗出来,在窟窿边缘聚成一小洼暗色的斑。可手上的疼竟丝毫压不住心里的恨。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拳头,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不知是因为肉体的痛,还是对自己命运的绝望。
三点收市的电子钟声似乎还在寇大彪耳边回响,防盗门就被钥匙拧开了。母亲提着泡了茶叶的杯子站在玄关,目光触及屋内景象时瞬间凝固——破碎的键盘零件、散落一地的瓷片、门板上触目惊心的窟窿!她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儿子!你这是怎么了?!”
寇大彪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像烧红的炭:“谁让你动我股票账户了?!”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滚烫的怒气。
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强挤出笑容解释:“前几天…我听楼下小全说了,这股票没什么花头,已经到最高点了。所以,我就帮你十块多抛了…”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狼藉,试图靠近儿子,“反正…我们不是已经赚了不少了吗?”
“那现在多少钱?!”寇大彪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指关节发出咔吧轻响。
“……十…十三块九了……”母亲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眼神躲闪,“谁、谁知道这破股票一下就蹿上去了…妈妈也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啊……”
“那你动它做什么?!” 寇大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眼圈瞬间红了,“你没事动我账户干嘛?!啊?!”
母亲见状,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强硬和委屈:“你嚷什么?你又不懂股票!你又没正儿八经看过几天大盘!我这还不是为你好?这股票肯定到最高点了,过几天肯定要回调!不抛就等着赔吧!”
“为我好?!回调?!我调你妈!”寇大彪最后的理智彻底被点燃!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抄起桌上仅剩的烟灰缸,不顾一切地朝着旁边的墙壁狠狠砸去!**
“砰——哗啦!”
雪白的墙面上被砸出一个清晰的凹坑,碎片四溅!**
“住手!儿子!快住手!”母亲脸色煞白,惊叫着扑上前。她完全不顾飞溅的碎片,伸出双手死死抱住了寇大彪正要再次扬起的手臂。她的身体因用力而绷紧,带着哭腔急急地哀求:“别砸了!妈求你了!别砸了!是妈的错!都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妈不该不跟你商量,妈不该信别人的话!你要打要骂冲妈来,别砸东西!别气坏了自己啊!”眼泪顺着她焦急的脸上滚落,有几滴甚至滴在了寇大彪的手背上。
寇大彪被母亲死死抱着,可心中的怒火并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愈发失控,他用力一甩,手臂重重地挥到了母亲的脸上。
母亲被这一击吓得直哆嗦,她捂着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疯了?连妈妈都……”
这一瞬间,寇大彪的心中闪过一丝懊恼,可他胸中的怒火并没有平息。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突然抄起手边的木椅高举过头——椅腿上的木刺扎进掌心,将他肿胀的右手再次划破。电视机屏幕倒映出他扭曲的面容,母亲却张开双臂扑到屏幕前,嘶声哭喊:“电视机可不能砸啊?”
寇大彪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椅子“哐当”砸向地面,四条腿瞬间崩裂。转身又冲进卫生间,抓起搪瓷脸盆狠掼向瓷砖,母亲追进来拉扯:“别踩!邻居听见要报警的!”可他早已一脚接一脚猛跺下去,凹陷的盆底发出垂死的呻吟。“我怎么那么倒霉!”他喘着粗气嘶吼,指甲缝里渗着血和盆漆碎屑,“我真的受不了!”
母亲跪坐在满地狼藉中抱住他的腿:“是妈不好……反正现在又没输钱。”泪水混着盆里溅出的积水糊了满脸,“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动你账户了。”
寇大彪大口喘着粗气,“以后?不会再有以后了!”说罢,他对着客厅的冰箱又是一拳,好在刚才砸门的右手已经根本使不出力气,冰箱门并没有被砸瘪。
就在这混乱纠缠之际——
“嗯哼……”一声闷响的咳嗽从门口传来。
母亲和寇大彪同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父亲不知何时已回到家中,此刻正拄着拐杖,半边身子僵直地立在门框内,他刚到家就看到这激烈的场景,胸膛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不敢置信的暴怒,他举起手中的拐杖,就要朝着寇大彪的方向抡过去!
被父亲怒喝和那暴怒扭曲的面容惊扰,寇大彪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地又伸手去抓桌上的东西——一个空的玻璃水杯——举起来就要再次摔砸下去!
“汪汪!”狗吠声响起,菲菲被这激烈的冲突吓得呜咽着,夹着尾巴飞快地窜出家门,躲到了楼道的黑暗里。
“不要——!”母亲凄厉地尖叫一声,更加用力地箍紧儿子,几乎是整个人挡在了暴怒的父亲和失控的儿子之间,“求求你们都别再砸东西了。”
寇大彪手里还举着杯子,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父亲脸上——涨红的肤色下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紫涨, 尤其那哆嗦发紫的嘴唇,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猛地浇在寇大彪烧昏的脑袋上!
父亲不止中风,他妈的还有癫痫病……不能受刺激!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劈开他沸腾的怒火,瞬间让他浑身一激灵。他高举水杯的手臂,就这么僵硬地停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父亲被母亲死死拦住,拐杖最终还是没能真的落下。但他的胸膛依旧剧烈起伏,愤怒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刮在寇大彪脸上。
寇大彪像被抽空了力气,高举的手臂缓缓放下。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息内心的狂躁,也试图压下那股几乎将胸腔撕碎的懊恼和绝望。
墙被砸出的那个新鲜凹坑在眼前晃动。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过少赚一点钱罢了…” 这个念头生涩而艰难地在脑中滚动。可真的是钱的问题吗?
他发狠地攥紧着肿胀的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但那怎么也驱不散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却远比金钱的损失更沉重。外人看母亲纵容他不上班窝在家里炒股,以为是宠,是惯。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真正掌控过自己的人生。 似乎他的运气总是很差……每次当他满怀憧憬和希望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出现,股票抛了可以再买,可那种自由被践踏、希望被强行剥夺的感觉,才是最致命的。
矛盾。纠结。不甘。更多的是他对自己这该死的、被诅咒般的“运气”的深深无奈。可还能怎么办?这口气只能咽下去!
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缓缓跌坐在狼藉中一把翻倒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墙上那片白色的凹坑碎片,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循环播放的惨淡自嘲:谁叫我是倒霉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