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彪冲出鸿运楼,午后粘稠的潮气裹住他滚烫的皮肤,非但没能冷却心头的燥火,反而像捂着一层湿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他茫然地站在灰云低垂的街口,四周的喧嚣与他死寂的内心格格不入。
恍惚间,外婆在电梯口被他大力挣脱时踉跄的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对外婆那样粗暴!从小到大,外婆是这个家里少有的、他能感受到纯粹温暖的存在。一股尖锐的不安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我当时太冲动了……她那么大年纪……” 悔恨的藤蔓悄然缠紧。
然而,这份不安瞬间被更强烈的情绪盖过:母亲在众目睽睽下拎电瓶的羞耻,大姨夫刻薄嘲讽的愤恨,以及对自身“废物”人生的绝望憎恶。
一股戾气猛地升腾:“就是因为我太好说话!心不够狠!” 他恶狠狠地想。父亲瘫了,他习惯了忍;母亲擅动股票,他只能摔键盘;大姨夫骑脸嘲讽,他只能强忍;就连母亲做出那般丢脸的事,他下意识还想阻止!若心肠硬些,像刚才甩开外婆般决绝,甚至干脆不来赴这该死的饭局,结局是否不同?
一股急于寻求出路、证明自己价值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太想把这口气争回来!可自己能做什么?除了发发脾气,他什么改变不了。
沉思片刻,寇大彪几乎是哆嗦着掏出了手机,在通讯录里快速翻动。此刻,无论是倾诉还是求助,他似乎只剩下一个对象可选——那个让他忌惮又防备的兄弟,元子方。
电话拨通,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元子方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耐的声音:“喂?兄弟?我忙着呢,啥事?”背景音嘈杂,有隐约的音乐声和女人的谈笑。
寇大彪喉咙发干,声音却异常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威胁的口吻:“废话少说!是不是兄弟?你现在在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最后一个问句。
电话那头明显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寇大彪反常的语气震住。几秒钟后,元子方略显惊讶又有些戒备的声音响起:“操!你吃枪药啦?行行行,兄弟一场……我现在走不开。这样,等会儿,大概一小时后?我们在扎浦路的永和豆浆碰头!我忙完了马上过去!你到了先自己喝点豆浆等我!”话音未落,电话就被匆匆挂断。
听着忙音,寇大彪胸口堵得慌。元子方的“忙”和那女人的笑声,像针一样刺着他脆弱的神经。他深吸一口气,带着霉味的湿重空气没能让他清醒半分。他走到路边,有些发狠地挥手打了辆出租车。“扎浦路!永和豆浆!快!”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出租车在阴云笼罩的街道穿梭,车窗外缓缓倒退的霓虹光影,如同他被不断拉长、扭曲又难以愈合的伤口。很快,车子在“永和豆浆”门口停下,招牌上那个模仿山德士上校的老头样子仿佛也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咧着嘲讽的嘴角。
付了钱下车,寇大彪并没有立刻进去。他走到店门边一处背光的屋檐下,背对着行人,从夹克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和打火机。“咔哒!” 火苗亮起,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紧绷的下巴。他就那么站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辛辣呛人的烟雾直冲肺管,又被狠狠呼出,融入这无边湿冷的暮色中。脚边的烟头被风吹得微微滚动,像他被踩踏在地的尊严。一个小时……他等得几乎要原地爆炸。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在豆浆店门口停下。元子方从那车上利落地跳了下来。寇大彪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头发精心打理过,整个人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混得不错”的精干劲儿。与他此刻的狼狈憔悴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寇大彪掐灭刚点燃的又一支烟,一步跨过去,挡住了元子方的去路。眼神直勾勾地,带着夜风的冷意和不加掩饰的烦躁。
“哟!兄弟?干嘛不到里面坐?在外面干嘛?”元子方看到他,露出习惯性的笑容,但眼神扫过他阴沉的面容和满地的烟头时,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皱眉,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戏谑:“操,看你这副腔调?谁又惹你不高兴啦?”
寇大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窒。元子方精准的点破像根冰锥扎进他刚结痂的羞耻感里。他别开脸,闷声不吭地跟着往店里走,点餐、落座,整个过程都僵硬得像块石头。
两人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寇大彪盯着眼前冒热气的豆浆,喉咙滚了滚,那股郁结到几乎爆炸的情绪终于冲破闸门,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依赖感:“兄弟…我现在也走投无路了!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赚钱?我不想一直被别人看不起……”
“停停停!”元子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带着凉薄笑意的弧度,手指甚至悠闲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兄弟,收起你这副可怜巴巴、唯唯诺诺的腔调!听着就来气!”
寇大彪愕然抬头,不明白元子方为何突然翻脸。
“别瞪我!”元子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戳寇大彪最深的痛点,“你就告诉我,人家干嘛不看不起别人,就单单看不起你?啊?因为你老实?因为你心善?呸!那是因为你自己活该!”
“你他妈说什么?!”寇大彪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一拳砸在桌子上,碗碟哐当作响,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他脖子上的青筋像盘踞的毒蛇般暴突起来。
元子方却丝毫不惧,甚至嗤笑一声,抬手做了个压火的姿势:“吼什么?嗓门大就有理了?我说错了?看看你自己!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要女人没女人,家里蹲得发霉,谁会看得起你这样的人?”
“我…”
寇大彪一时语塞,元子方的话像一盆冰水混合物,浇得他透心凉的同时又激起更深的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真实感。是啊,他似乎确实…就是活该。
元子方捕捉到他眼中的动摇和怒火交织的复杂神情,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种蛊惑般的亲热:“兄弟!你傻就傻在跟你那些所谓的‘家里人’掏心掏肺,讲大实话!却一直防着我这个唯一把你当兄弟的人。”
他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着精明和算计:“你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干嘛?别人发你工资还是你靠别人养活?为了别人把你自己弄成这副衰样,有意思吗?”
寇大彪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内心的堡垒在元子方看似有理实则刻薄的剖析下,正一块块崩塌。他不得不承认,元子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所在。
“那…那我该怎么办?”寇大彪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狂暴,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和被说服的微颤。
元子方眼中精光一闪,露出一个“你终于开窍了”的笑容,身体靠回椅背,手指习惯性地抹了一下脸,轻描淡写又极具诱惑地说:
“怎么办?不还有我这个兄弟在吗?那女人答应给我公司投钱了!”他顿了顿,继续加码,“兄弟,我知道你一直防着我,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有没有害过你,有没有对你有过坏心?”
“兄弟!你给我说句实话?”寇大彪瞳孔猛地一缩,残存的理智在拉扯,“你到底有没有干违法的事?”
“切!”元子方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桌子,“你脑子怎么还那么死?我如果违法,为什么没有被抓进去?”
寇大彪的挣扎像是卡在锈蚀齿轮里,声音干涩地挤出:“可,兄弟你,你们不是骗了张鹏菲的动迁款吗?”
“那又怎么样?”元子方脸上的那点虚伪笑意瞬间消失,像是被冰水泼过,只剩下阴沉沉的愠怒。他猛地身体后仰,作势就要从塑料椅子上站起来,椅腿刮擦瓷砖发出尖利的响声。“你既然觉得我是坏人,那么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寇大彪脸色骤变,瞳孔一缩。眼看着元子方要甩手走人,他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前倾,隔着油腻的桌面,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死死抓住了元子方搁在桌边、正要抬起的那只手腕。元子方那件新皮夹克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
“别!兄弟!”寇大彪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和急迫,瞬间切换成了几乎哀求的口吻:“我不会管你的闲事,但我现在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元子方顺势没再站起,身体反而放松了一些,就着手腕被抓住的姿态,用另一只手敲了敲桌面,脸上挤出那种假到不能再假的、带着嘲讽的无奈笑容:“我看你每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不是很潇洒吗?”
寇大彪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元子的手,手指无措地在裤子上蹭了蹭,“兄弟,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没问题。”元子方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里的豆浆剧烈晃荡,溅出几滴落在油腻的桌面上。他脸上那点虚伪的笑意彻底消失,“你如果相信我,就给我的公司投点钱。”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寇大彪脸上,声音尖利,“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就守着这点棺材本,一辈子窝囊过去吧!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别他妈找我商量了。”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寇大彪压抑已久的火药桶。“妈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劈了叉:“我是让你带我赚钱,你怎么反而要我拿钱?”
面对这直冲面门的、近乎揭老底的指控,元子方脸上肌肉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寇大彪的狼狈:“兄弟,”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得意,“你也不是傻子。”他顿了顿,眼神如钩子般锁住寇大彪,“你不也正看中我身上的‘本事’吗?”
寇大彪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和最后的挣扎:“那……你要我投钱做什么?”他试图抓住过去那点虚幻的承诺,“当初是你自己拍胸脯保证,要带我一起发财的。”
元子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凌厉而锐利,直刺寇大彪慌乱躲闪的眼底:“你要我帮你?”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你也必须得拿出一点诚意!否则,我们之间,永远只能是——表面兄弟!”
“那你总要告诉我,你准备干什么吧?”寇大彪吞咽着口水,胸腔剧烈地滚动着。
“金融,你懂吗?投资理财你懂吗?”元子方嗤笑一声回答道。
“不就是骗钱吗?”寇大彪脱口而出。
元子方身体前倾,手指敲着桌面加重语气:“你说得倒轻巧?”他眯起眼,皮夹克的冷光在豆浆热气里泛着油滑的弧度,“现在让你找人借钱,你能借到吗?”
寇大彪喉结滚动了一下,劣质烟草的涩味还卡在气管里。
“你要想赚快钱……”元子方嗤笑着往后一仰,塑料椅腿刮出刺耳声响,“就必须改变自己那点幼稚的想法。”
他忽然探身逼近,玻璃窗倒映出他扭曲的嘴角:“除了我,还有谁把你当兄弟?”
寇大彪心里再清楚不过——把钱交给元子方,无异于肉包子打狗。可眼下这处境,他还能倚仗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又有谁真值得他信任?
沉默像铁锈般蔓延。终于,寇大彪猛地一咬牙,自暴自弃地挤出那个字:“行!”他别过脸,声音里浸透疲惫,“股票里就那点钱……到时候,全给你。”
“哟?”元子方眉毛一挑,习惯性地揉了揉耳朵,脸上瞬间浮起那标志性的、带着胜利意味的虚假笑容,语气轻佻而充满揶揄:“铁公鸡终于开窍了?”他故意拉长语调调侃道,“真不怕我……卷了你的钱跑路?”
寇大彪发出一声短促而自嘲的嗤笑,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随便你吧……”他声音沙哑,透着彻骨的灰败,“就当我……出门摔了一跤。”他心里清楚,这也许是命运给自己的选择,这辈子想翻身,大概只能信眼前这条“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