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寇大彪感觉到双腿似乎渗出了一点力气,不再是之前那种彻底的绵软。然而,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痛苦在右腿根部——大腿胯部那里——猛地浮现出来。那是一种像电流乱窜般的放射性酸痛,沿着大腿内侧直通到膝盖,甚至偶尔能刺到脚踝,像有无数细针从骨头缝里往外钻。这陌生的痛感让他心头发慌。他艰难地侧过身,伸长手臂把床边桌上的电脑显示器用力扳向自己这边,几乎是半趴在床上,用一根手指别扭地敲击着键盘。
搜索框里,他艰难地打出“腰伤 大腿根剧痛”。当屏幕上赫然跳出“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根”几个字,以及旁边那些描述神经被挤压变形的恐怖示意图时,寇大彪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压迫神经……永久损伤……” 他喃喃自语,不由得担心起来。
“妈!”他朝着客厅嘶哑地喊道,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我腿不对劲!疼得厉害!你带我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吧,我担心压到神经了!”
母亲闻声快步走进卧室,手里还沾着择菜留下的水珠。她看着儿子痛苦扭曲的脸,又看了看那刺眼的电脑屏幕,眉头紧锁,布满愁容。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带着无奈和小心翼翼的回避:“小毛啊……妈不是不想带你去……可你看你现在,一步都挪不了,我一个人……我哪能扶得动你啊?万一路上再摔了,那、那不是更糟了?” 她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声音更低了些,“要不……你喊个人?喊个朋友来,再一起叫个车去?”
寇大彪沉默了。母亲的无力感像一盆冷水浇在心头,也再次残酷地映照出他此刻的处境。他没有看母亲,默默点开了电脑桌面上的qq图标。那个熟悉的蓝色小企鹅闪烁了一下,他找到陆齐灰暗的头像,犹豫片刻,还是敲下一行字:
“兄弟,在吗?我腰伤躺了快俩礼拜了。我妈扶不动我,你……能陪我去趟医院拍个片子吗?”
他盯着屏幕,过了好一会儿,陆齐的头像才跳动起来。
“兄弟!”陆齐回复道,“我现在人都在嘉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实在不好意思啊。”
寇大彪抿紧了嘴唇,一丝失望弥漫开,但没多说什么。他退出qq,直接拿起手机,拨通了元子方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元子方压着嗓门、显得急躁的声音:“喂?兄弟?什么事?我正忙,一会儿打给你……”
寇大彪没等他说完就打断:“兄弟!”他的声音刻意压制着焦急,“我腰伤了,动不了,躺床上快半个月了!得马上去医院拍个片子!我妈弄不动我,你能不能过来帮把手?我们打车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传来元子方更加敷衍、刻意热情又匆忙的声音:“哎哟喂!这么严重?!你怎么不早说!别担心!再养几天就好了!等我忙完过去看你!……不说了,我有事……”忙音响起,单调的嘟嘟声像一种无情的嘲笑。
寇大彪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失望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比腰部的疼痛更难忍。房间里,一直在看戏曲频道的父亲这时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手里的拐杖重重地点了一下地板,像是在加重话里的份量:
“怎么样?碰壁了?平时看着你那帮‘好兄弟’兄弟长兄弟短的,真到要帮忙了,一个也指望不上!”父亲的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嘲讽,“人最后啊,还是得靠自己!要么这样,我给你叔叔打个电话,让他抽空陪你们跑一趟医院。”
寇大彪的倔劲儿被父亲这话彻底激了起来,“不用!”他立刻扭过头,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我还能动!再养几天……再养几天我自己就能走!就是不放心这个腿疼,才想先去看片子。” 他嘴硬地说着,仿佛赌气般,右手无意识地按在酸胀刺痛的右胯上,那股刺痛一阵阵地放射,整条腿都裹着难以名状的麻木。
寇大彪沉默地躺了许久,心里的憋闷无处发泄。天色渐暗,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进来,小心地放在电脑桌空出来的地方。“小毛,吃点东西吧,空肚子好不了的。” 她轻声说。
寇大彪撑着侧起身,接过勺子,木然地舀着粥往嘴里送。温热的米汤滑过喉咙,却丝毫化不开他心头的郁结。一整天,他脸都绷得紧紧的,眉宇间凝着散不开的烦闷。
母亲看他这样,坐到床沿,粗糙的手试探地拍了拍被子,“唉,你也别想那么多了,看开点。要么……明天一早,我去外面随便喊个邻居帮忙,你别担心了,没事的。” 她语气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慰,唯恐又触到儿子敏感的神经。
寇大彪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疲惫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行,我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母亲就披着外套进来了。“小毛,快穿衣服,我去楼下叫车。”她催促着,声音里带着忙碌的急切。
寇大彪躺在被子里,默默开始动作。挪动身体牵扯到腰胯,熟悉的酸痛又清晰起来。好在感觉腰似乎不像最初时那样动一下就钻心地疼。他咬着牙,慢得像电影慢镜头。秋衣、毛衣一件件套上。最难的是那条厚厚的牛仔裤。他半撑着身体,费力地将僵硬的腿一点点塞进裤管,每一次牵扯都让右大腿根像过电一样酸麻。仅仅是把裤子提上腰胯,他就累得直喘粗气。最后一颗扣子勉强扣上,他尝试着扶着床沿想坐直一点,刚撑起半边身体,眼前就一阵发黑,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虚汗,后背也汗涔涔的。
这时,母亲开门的声音传来,脚步声匆匆上了楼。“车在楼下了,那个老张头也在门口等着了,快,我扶你下去。”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搀住儿子的胳膊。
寇大彪在母亲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挪下床。脚踩到地面,试探着向前迈步时,他意外地发现——腰部那种撕扯般的剧烈疼痛确实减轻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右腿深处,一股股强劲的、放射状的酸痛开始清晰地涌动。每一次脚接触地面,从大腿根部一直到脚踝,都像有无数根线在抻拉着酸胀的神经,行走变得异常笨拙吃力。重心几乎全压在母亲单薄的身上和左侧好腿上,右腿只能虚虚地点着地。
好不容易一步三摇地挪到楼下单元门口,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停在晨光里。车旁,一个穿着褪色橙色环卫背心、胡子拉碴的花白头发老头已经等在那里。这是小区里扫地环卫工人老张头,寇大彪怎么也不会料到,如今自己竟然要这个扫大街的陌生人帮忙。
母亲扶着寇大彪靠近,小声在他耳边飞快地叮嘱了一句:“就是这个扫拉稀的,讲好了,我待会儿给他一包烟就行。我们快去快回,他回来还要扫他那片地呢。”
寇大彪点点头,右手从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包压得有点皱的、金上海香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头。“大伯,辛苦您了,抽根烟。”
老张头没多话,接过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咧开嘴露出微黄的牙齿,带点苏北口音应道:“客气啥!快上车。”他动作麻利地帮母亲拉开后车门,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扶住寇大彪另一边胳膊肘,两人合力,几乎是把寇大彪半架半拖地塞进了后座。老头自己则拉开副驾驶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老张头回头看了看后座皱着眉头、脸色苍白的寇大彪,随口问道:“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怎么就腰伤这么厉害啊?”
寇大彪靠在椅背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唉,不小心扭了下,麻烦您跑一趟了,大伯。”
母亲坐在寇大彪旁边,焦急地催促司机:“师傅麻烦快点,去中山北路的建工医院!快点开吧,这计价器早就跳上了!” 她的眼睛紧盯着车前窗,一副恨不得车子飞起来的样子。
车辆在不算拥堵的早高峰中穿行,很快抵达了目的地。这家医院看起来有些年头,白色的墙皮在阳光直射的地方略微泛黄。老张头先下车,帮着母亲把行动不便的寇大彪又架了出来。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汗味和某种药味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寇大彪踏入医院门诊大厅,立刻感受到了这里独特的“氛围”。大厅里人头攒动,嘈杂中弥漫着忍耐和痛苦的气息。许多病人裹着醒目的白色纱布、石膏,刺眼的拐杖随处可见。角落里停着好几辆供租用的轮椅,推车人的脸上也写满焦虑。扶栏边、墙角,不少走路蹒跚或单腿蹦跳的病人依靠着墙壁喘息——显然,这里是骨伤科的“阵地”。
老张头环顾四周,看到缴费挂号窗口前排起的长队和周围行动不便的人群,扭头提议:“要不我去旁边帮他租个轮椅过来?花不了几个钱,省得他受罪。”
母亲却立刻摆手拒绝:“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我们不是住院,也没伤筋动骨的,我马上去挂号,让他坐着等就行,真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快步冲向人群涌动的挂号窗口,“你们在这等等,我先去排队挂号!”
老张头见状,只得扶着寇大彪,慢慢挪到大厅靠墙的一排等候椅边坐下。寇大彪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右腿那熟悉的放射性酸痛并未因短暂的坐车缓解,静止下来后反而更加清晰。他抬眼望着周围步履维艰的人群和形色匆匆的医护人员,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压迫神经根”几个字,又在脑海里沉重地闪过。
候诊区的铁椅子冷得寇大彪直缩肩膀。母亲捏着挂号单的手心都是汗,纸边都揉得起毛了。墙上电子屏的红字不断跳动,每次刷新,周围的人都伸长脖子看。终于,“寇大彪 3诊室”闪了出来,母亲猛地把他拽起。老张头那件橙色的环卫工马甲在人堆里硬挤,身后抱怨声嗡嗡作响。
诊室门一开,消毒水混着膏药味冲鼻而入。白大褂医生盯着电脑头也不抬,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什么情况?”
母亲赶紧递过单子,身子前倾:“医生您看看,我儿子腰扭伤快两周了,现在他说右腿疼……”
医生抽走医保卡往机器一贴,这才抬了半眼:“几天了?”
“一个多星期了!我是那天晚上不小心拉伤了……” 寇大彪哑着嗓子接话,声音却被密集的键盘声盖过。医生鼠标咔咔点了几下,打印机吐出一张单子:“先去二楼拍x光,神经压迫就麻烦了。下一个!”
寇大彪刚费力地挪开塑料椅,诊室门就在身后“哐”地关上。隔着门板,依稀传来医生对下个病人那句“哪里不舒服?”——干巴巴得像念台词。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汗息涌入鼻腔。两侧长椅上挤满了裹石膏、吊胳膊的病人,一张张疲惫的脸在日光灯下泛着青白。寇大彪在母亲和老张头的搀扶下,艰难地向放射科挪动。每迈一步,右大腿根部的放射性酸痛便如电流般窜向脚踝;脚尖点地时,更像是踩进了一蓬钢针堆。
好不容易挪到电梯间,寇大彪才发现三个电梯口早已堵得水泄不通。狭窄的走廊里塞满轮椅和打着石膏的病人,人群像被焊死在原地。电梯门刚开,人潮便涌沙般填满狭小空间。
眼见电梯如此难等,寇大彪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普通人看病的艰难——更何况他这样寸步难行的伤者。焦灼与无力感堵在胸口,他恨不能立刻健步如飞,直接冲进旁边的楼梯间。
“这该死的鬼地方……”他咬着后槽牙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