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像一口闷红的棺材,悄无声息地停在容府黑漆漆的侧门前。
民国十二年的春夜,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吹得檐下两盏红纸灯笼凄惶地晃,昏光勉强描出“容府”匾额的轮廓,却描不进门内那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没有吹打,没有鞭炮,连个迎客的下人都看不见。
只有四个抬轿的轿夫,粗布短褂,脸上木然得没有一丝表情,像是抬了什么不祥之物,急于卸下肩头的重负。
蓝沉甯端坐轿中,一身粗劣红嫁衣,指尖冰凉,紧紧攥着袖口。
那里硬邦邦地硌着她的,不是待嫁女儿的羞涩,而是她偷藏带来的一套银针,以及…袖袋里那十块沉甸甸、仿佛带着小妹体温的银元。
十块银元。
她闭上眼,眼前就是小妹苍白如纸、咳得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影,以及继母那冰冷算计的眼神,“沉甯,容家可是大户,十块现大洋!够给你妹妹请最好的西医,买最贵的洋药了!你爹没了,家里就剩这点指望…你当姐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幺妹咳死吧?冲喜而已,过去了,说不定还能享福呢…”
享福?蓝沉甯心底冷笑。
哪家的福气需要从侧门抬入,连一丝喜乐都无?但她没得选。
那十块大洋,前一天晚上已经交给了颤巍巍的郎中,换来了几瓶昂贵的西药和一句“尽人事,听天命”。
她把自己卖了,换妹妹一个“听天命”的机会。
轿帘被猛地掀开,冷风灌入,吹得蓝沉甯头顶那块粗糙的红盖头扑簌作响。
一个穿着藏青缎面袄、梳着一丝不苟发髻的嬷嬷站在轿外,吊梢眼在她身上一扫,冰碴子似的目光几乎能剐下一层皮来。
“下来吧,少奶奶。”声音又干又冷,淬着明晃晃的恶意,“公子爷还等着您去送这最后一程呢,可别误了吉时。”
“吉时”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带着一股腌入骨髓的讥诮,话里的恶意毫不掩饰。
蓝沉甯指尖掐入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她默默下了轿,挺直了背脊。
为了那十块大洋,为了小妹还能有明天,这龙潭虎穴,她必须闯。
她没等那嬷嬷再催,自己扶着轿框,低着头,迈出了轿子。
身上那件借来的嫁衣宽大不合身,针脚粗劣,红得扎眼,像血泼在了这沉黯的夜色里。
侧门旁阴影处,隐约传来压低的窃语,耗子啃噬什么东西似的窸窣:
“冲喜?啧,我看是催命符…”
“瞧这阵仗,拜堂怕是都省了,直接…”
“冲不成,这位新奶奶可是要下去陪…”
…………
话尾猛地咽了回去,化作几声心照不宣的唏嘘,又被夜风吹散。
那嬷嬷冷哼一声,扭身便走,脚步又快又急,仿佛领去的不是洞房,是刑场。
蓝沉甯攥了攥拳,提着一口气,默默跟上。
高高的青砖墙压下来,回廊曲折,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前方那盏被嬷嬷提着的孤灯,在风里摇出一片惨淡的光晕。
所谓的新房,倒是铺天盖地的红。
红烛、红帐、红缎被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怪味,是名贵药材的苦涩,混着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内里腐烂出来的血腥气,生生将那虚假的喜庆撕扯得支离破碎。
内间那张繁复的雕花拔步床上,锦被下陷着一个人形,几乎看不出起伏。
嬷嬷将她狠狠往床前一推,下巴朝那方向一点,语气刻薄如刀,“伺候好公子爷!仔细你的皮!若有个万一…哼!”
说完,竟是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出去,“哐当”一声,从外头将门落了锁。
彻底的死寂笼罩下来。
红烛燃烧,偶尔爆开一声轻微的“噼啪”。
除此之外,便是床上那人几乎听不见的、游丝般细微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蓝沉甯站定了,深吸一口那令人窒息的空气,猛地抬手,将自己头上那碍事的红盖头扯了下来。
烛光跃动,映出床上男子的面容。
瘦,瘦得惊人。
颧骨高高凸起,面皮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金色,嘴唇干裂泛白,唯有眼睫异常浓密纤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证明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确实只剩一口气了。
蓝沉甯眸光沉静,上前一步,冰凉指尖轻轻搭上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
触感冰冷,脉搏沉微欲绝,似有若无,像秋末寒潭里最后一丝涟漪,下一刻便要消散于无形。
她蹙起眉,又极快地俯身,指尖小心地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外头廊下,隐约传来守夜婆子压低的讪笑,隔着窗纸,模糊却又清晰。
“…等着吧,明儿一早,里头这位没了气,外头这位…嘿嘿,正好一并发送了,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不叫咱公子爷孤单…”
蓝沉甯搭在男子腕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死了?他若死了,自己陪葬,小妹的药怎么办?那十块大洋岂不白费?她绝不允许!
一种极度的冷静笼罩下来。
她利落地从袖中摸出那卷软布,展开,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她取出银针,俯身凑到容允岺耳边,声音低却也清晰。
“夫君,得罪了。他们等着守寡陪葬,我却不能死。我拿了十块大洋,得活到让我妹妹吃完那些药才行。所以,我们先把这病治一治,可好?”
随即,她眼底最后一点惶惑不安,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倏然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容允岺昏迷着,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在跳动的烛火上微微一过,找准他头顶的百会穴,眼神凝定,稳而准地,缓缓刺入。
那嬷嬷锁上门离去不过片刻,门外便又响起钥匙转动和粗声粗气的催促,“新奶奶,时辰到了,该去行礼了!”
蓝沉甯将银针收回袖中,容允岺的气息依旧微弱,但似乎比刚才平稳了那么一丝丝。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块被她扔在一旁的红盖头重新捡起,盖在头上,遮住了眼前的一切,也遮住了她所有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