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郅介猜想,昨夜之事,或许根本逃不过天子耳目 。
但他猜不到天子到底知道多少,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顺势探探天子口风。
想着想着,他竟恍惚了心思,不小心送了一子。
天子瞬间不满:“朕就问问,你下棋认真点行不行?你徐府与崔府之事,朕一直没管过,如今他坐不住了,你当如何?”
徐郅介双眼紧盯棋局,攥着棋子的手指蓦然发紧。
“臣......”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思索良久,他陷入回忆:“臣的长姐,陛下还记得吗?”
天子执棋的手一顿,抬眸看向他。
“徐郁舒?当然记得。”思绪飘远,天子在脑海中拼凑着女子模样,“在朕印象中,她嫁给崔尚己之前......爱笑,说话声音还不小。但她嫁入崔府后,朕便没怎么见过她了。”
十多年前之事,能记个大概已是不错,更何况天子还记得她姓名。
“还是陛下记性好。”徐郅介的笑有些苦涩,“若非臣那外甥女在,这上京城中怕没几个人知道,臣还有个长姐,且嫁进了崔府。”
分明是徐家女,却要挂着崔家妇的名头,才能被旁人记起。
何其讽刺。
“怎突然提起当年之事?”天子将棋子放回棋篓,又唤了洪公公沏茶,才道:“朕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记恨崔尚己。自你任吏部侍郎后,便一直压着他的名录,至今,你已是吏部之首,朕还是依着你,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说......你还想如何?”
天子手执琉璃盏,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烛火微荡,盏身流光四溢,他却无心欣赏。
斟酌许久用词,他才缓缓开口:“臣想......让崔衿音与崔府断亲。”
饶是知道天子向来待重臣和蔼,这话,他也有些说不出口。
崔相是明面上的百官之首,若“断亲”一事发生在崔府,整个朝廷都得跟着丢脸。
“你胡闹。”
果不其然,天子也不赞同。
“你的面子不要了?撺掇外甥女与父族断亲,让下面的人怎么看你?”
徐郅介错愕抬头。
他没想到,天子最先考虑的,竟是他的名声。
“陛下,臣......”
“这事儿你琢磨多久了?”天子打断他,他不答,天子皱眉:“难不成......从徐郁舒离世起,你就打起了这算盘?”
徐郅介难以答“是”,也不敢违心说“不是”,天子气得放了杯盏。
“都到了朕跟前,你还装什么锯嘴葫芦!若你不道个所以然出来,今日之话,朕就权当没听你说过!”
这明晃晃的台阶摆在眼前,徐郅介哪有不下之理?
“陛下恕罪。”他起身,掀起衣袍,直接跪在了天子面前,“长姐离世后,臣夜夜难寐,而崔衿音,是她留给臣唯一念想。崔相待她,不可谓不好,也不可谓好,但臣以为,做人当立心、平性、明实,就如同沈筝沈大人那般。”
他就差把“崔衿音已经被崔相带坏”几个字明说了。
听到沈筝名字,天子眉尾微抬,“你还想崔衿音那丫头入仕不成?”
依他看,恐不是那块料。
那丫头性子跳脱又跋扈,别以为他不知道,兰其翼那小魔王见了她都怕!
徐郅介很想说——有何不可?
但看着天子眸光,他又不是那么有底气,只得道:“臣不求她入仕为官,只求她能辨清何为‘真心’,何为‘虚饰’。”
说着说着,他还不忘再踩崔相一脚。
“你倒是会说话。”
天子的语气松了些,但依旧带着帝王的审慎,“此事关乎朝廷颜面,你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你,朕却不想朕的吏部尚书,好端端落个骂名。”
徐郅介心口一窒。
果然......不行吗。
“是臣逾......”
“这样吧。”话刚起了个头,被天子打断:“此事急不得。如今她还是崔家姑娘,断没有久居外家之理,若想徐徐图之,你便得先让她......离京。”
此话完全出乎徐郅介意料。
把崔衿音送走?
能送哪儿去?
他不明所以地望向天子。
“你先起来。”天子把玩着琉璃盏,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先前你说,想让崔衿音如沈卿一般,知世明理,甚至入仕。既然如此,不若拜师?拜了沈卿这六部协理为师,说不定......她真能入仕也未可知呢?”
徐郅介瞬间醍醐灌顶,激动得呼吸都急了几分。
他之所以想崔衿音与崔府断亲,不过就是想护着她,让她免做崔相棋子。
可这世事万般,皆逃不过一句“求人不如求己”。
再说句难听的,他肯定比崔衿音先死,尽管能护对方一时,但却护不了一世。
既如此,他何不试试天子提议,徐徐图之。
“陛下圣明!”说着,他便有些待不住了,想回府命人备拜师礼,“臣能否先......”
“你且坐着。”天子点了点他面前茶水,“茶还没喝,急什么?”
瞧着天子神色,他便知天子还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没等他拿起茶盏,天子便又开了口:“让崔衿音拜沈卿为师,对你和崔衿音都只有利,没有弊。但对沈卿来说,却是有利有弊。”
徐郅介凝神细想,明了。
“臣先前从未想过,要将沈大人卷入二府争斗中来,但眼下......沈大人已然入局,亦非臣能决定。”
他顿了顿,沉默下去。
换个角度想想,与其说沈筝已然入局,不若说他和沈筝......本身就是一场针对崔相的局。
“你能想明白就好。”天子拂袖起身,行至御案前,取来一卷尚在拟定的圣旨,“拿回去看看,如若无惑,便将此事......一同办好。”
这是一封天子亲拟的圣旨。
入手后略显沉甸,徐郅介压下心中疑惑,起身告退。
临到门前,他想起殿外二人,忽然止住脚步,“陛下,蒋至明蒋大人他......”
他对蒋至明这人感官复杂。
说蠢吧,人又有一种大智若愚的超脱感,说聪慧吧,竟在那等小事上拎不清。
这人活一世啊......果然多面。
“朕已知晓,你且唤他们进来便是。”天子摆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