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看表之后,叶亭初终于再也不听涂晚的东拉西扯了。
涂晚见说什么都不起作用,倒也不再多费工夫,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然后也抬起手看了眼时间。
“半个小时,勉勉强强算任务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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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门被砰一声踹开的时候,叶十一并没有太大反应。
倒是叶宝珠受到惊吓般猛地缩了一下转头看去,却看见她大姐怔忪的脸。
叶亭初也对这一幕反应不及,但她迟疑地在门口站了好几秒才道:“你在干什么?”
叶十一这才悠悠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这会儿已经没有踩着叶宝珠的腿了,于是看起来只是个把人逼在墙角口头欺负的状态。
但随后,就在与叶亭初的对视中,少女动作相当明目张胆、甚至堪称嚣张地抬手在叶宝珠头上拔了两根头发。
叶亭初眉头一皱,却听见叶宝珠陡然发出了凄厉的嚎叫:“你干什么?!”
她抬手就要护住自己的头发,发现已经迟了的时候便又要扑上去抢,但叶十一动作很快地起身闪开了。
她一边退一边俯视叶宝珠狼狈扑来的样子,嘴角始终勾着浅浅的笑:“不过两根头发而已,你的哥哥姐姐都给我了,你有什么给不得的,紧张什么?”
说完之后她毫不客气地撇开了叶宝珠扒着她鞋子的手,就这么捏着那两根头发,大剌剌从叶亭初身边走出去了。
期间叶亭初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而少女也毫无退避之意,直至擦肩而过,近距离下叶亭初甚至能看清那双与她对望的黑色眼睛里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还有一个一言不发的自己。
她就这么离开了。
而直到少女的脚步走远,叶亭初才终于听见病房里自己妹妹的哭喊声。
“姐你在干什么啊?!你快把我的东西抢回来!”
“……她只是拔了你两根头发。”
“姐!”叶宝珠不可置信,哭得两眼通红。
叶亭初眉头紧皱,眼底终于浮起巨大的怀疑:“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要干什么?为了要我们的头发?”
“……”叶宝珠猛地哽住了,好半晌才挤出几个扭曲干涩的音节,“谁知道……她不过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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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璨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
但因为外界的纷扰还没结束,为了避免出院后和他妈一样被各种媒体围堵,他便很鸡贼的继续留在医院当个有特权的病人,过着舒坦的清净日子。
这个午后,温荣的案子终于有个定论了。
官方正式发布公告,确认了温荣杀妻杀子案成立。
虽然在温氏集团倾尽资源的力保之下,随后必然会有更漫长的打官司过程,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一步已经站定了。
温荣已经全面社死,他不惜杀妻杀子也想要实现的野心和愿望被彻底毁灭,他的一生将会彻底被湮灭在“杀人犯”这三个字底下。
而池弯刀和温璨的人生,自此处也将彻底被分裂为前后两半。
但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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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无数人都很关心我,很想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和心理健康……”
无数闪光灯和快门下,女人虽然瘦了一些,却依旧有很亮的眼睛,和很有精神的声音。
她与每一个镜头,与镜头前每一个观众对视,那双眼睛里没有泪,没有凄婉,没有灰心和绝望,就像她只是摔了个跟头,虽然身上带着灰,却不妨碍她拍拍膝盖站起来,就像她正在说的这样:“我必须要说,伤心和痛苦当然是有的,但这些不足以摧毁我,因为我拥有的还有很多。”
“您这么说可以理解为温荣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吗?你认为你们以前真的存在过爱情吗?”有记者发问。
“不重要我就不会加入温氏集团了,至于爱情,”池弯刀说,“对我来说是存在过的,对他来说有没有存在过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您以前有看出来温荣是这样的人吗?”
“没有,看得出来的话,我怎么会给他向我和我儿子下手的机会呢?”
“一起度过了几十年的枕边人居然如此面目全非,这是否对您的人生观造成的冲击?您说您没有绝望,但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您真的不会对人性感到绝望吗?”
“区区一个温荣还不至于让我对人性感到绝望,要说冲击自然是有的,但最大的感想……”
咔擦咔嚓的快门声里,女人那张瘦削的脸低下去一点,似乎陷入了沉思。
现场的记者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催促她。
正如镜头前的观众,病房里的温璨一样,大家都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她抬起头再次直视镜头。
“人生真的很难说的。”
她道:“我一直觉得世界是个中性词,社会、人性,都是中性词,就算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也只是更加印证了这个想法——看得越多就越是知道世界宽阔,人性是没有边缘的,没有好的边缘,也没有坏的边缘,我们没有办法把握别人的人性,所以能做的就是把握自己的人性。”
“其实虽然我最近一直在镜头前显得很平静,但背地里我也是哭过,恨过,砸过东西,也诅咒过我的前夫的,以后或许还依旧会有这种时候,我现在还在靠安眠药入睡,我以前睡眠很好连褪黑素都没有吃过的——但我依旧会好好活着,这些一点都不影响我继续工作、继续爱我的孩子,继续追我喜欢的剧喜欢的画家。”
“人生真的很难说的。”
她又重复了一遍。
“人其实是非常坚韧的生物,无论经历着什么样的灾难,无论在多么糟糕的境遇里,其实我们都能好好活下去,有时甚至还会哈哈大笑。”
“所以,”她似乎犹豫了片刻才说出接下来的话,“借我身上发生的事,我也想告诉一些和我境遇相似的人们,如果你发现你身边的人有一张很可怕的面孔——不要犹豫,立刻离开。”
“不要害怕巨变到来时的阵痛,因为那痛会过去的,但如果你因为畏惧就宁愿继续待在原地,那么你迟早会被温水煮死的——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虽然我没能及时发现我前夫是这样一个畜生,但在灾难来临时有人救了我,让我还有挽救自己人生,挽救我儿子人生的机会。”
“可我知道,最终真正能挽救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女人直视着镜头道:“我还有很漫长很宽阔的未来,我会继续昂首挺胸坦坦荡荡地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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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会结束了。
黑暗的屏幕映出温璨发怔的脸。
午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纱帘盛着阳光水浪一样飘起来,角落桌上的笔因此骨碌碌滚到地上,吸引了温璨的视线。
他看过去,然后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醒的?”
单人沙发上窝着个叶十一。
她双腿交叠搭在扶手上,脑袋枕着另一边扶手,身体在沙发座上凹下去,姿态相当懒散颓废。
一双漆黑的眼直直盯着天花板,也没回答温璨的问题。
风拂过她的头发,几缕细细的发丝吹在脸上蹭来蹭去。
温璨习惯了她这不搭理人的德性,也不管她,就要干自己的事,却意外听见少女的声音。
“你妈妈……”
“嗯?”
“真的,有一颗很充沛的心呢。”
温璨沉默良久,将目光投向那个姿态颓废旁若无人的少女,好一会儿才道:“你也可以的。”
他故作随意道:“你现在只是太小了,等你到了我妈那个年纪,你会有一颗比她更充沛的心。”
“……”
叶十一把脑袋偏过来,远远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却问:“真的吗?”
“当然了。”
叶十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我听过最美妙的祝福了。”
少年有一副即便是靠着病床也依旧能看出挺拔修长的身体,他安静地靠在那里研究他的游戏,午后的光洒在他身上,让他像个从天上降临的季节之神,仿佛初夏这个时节所能代表的最美好的一切全都悄悄落在他身上了。
许久以后,叶十一站起来走到病床边,突然探手——
温璨是在被她拉住衣领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拨开她的手:“你干嘛?”
“看看你的伤。”
叶十一负手盯着他衣领下的疤,从锁骨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肩膀的位置,因为还没取线,看起来还怪有美感的,也可能是温璨有一副太完美的身体。
“有什么好看的。”
话虽如此,当叶十一又来看他手臂上的伤时,他却没再反抗了。
“你会做祛疤手术把它们去掉吗?”叶十一问。
“这有什么好去的?两道疤而已,我又不是明星。”
“那很好。”
“……什么意思?”
“这样,”叶十一松开他的手,“是不是就算我在你身上留下烙印了?”
“……年纪小小说话怎么这么奇怪?”温璨抬头看她,抬起手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我看你是需要好好融入学校去过一下普通初中生的生活,别再一天到晚玩变态把戏了。”
“……”
叶十一摸了摸自己被弹的脑门,居然没有还击。
温璨有些诧异,却又颇为欣慰,一边继续看电脑一边道:“等我出院了我就带你去几个校风好的学校逛一逛,你再自己选去哪儿上学,我看了你在花盒的成绩,好像还不错嘛,过入学考试没有问题的……”
“到时候我每天去上班还可以顺路捎你上学,放学你偶尔想吃点什么路边摊啊零食之类的,我也能悄悄带你去吃,不过我妈这方面管得比较严,你要小心保密……”
“还有,你的房间也要重新装修一下,这个你跟我妈商量……算了你还是跟我商量吧,按我妈那审美,到时候给你全涂上不死妖的壁画……但我对装修也不在行啊,等我买几本书来看看……”
……
他喋喋不休说了好一会儿。
叶十一居然全程没有打断。
直到温璨口干舌燥端起水喝了一口,他才警觉道:“你怎么回事?一个字都不说?”
“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叶十一一副“你终于闭嘴了”的表情,“说完了吧?说完了我走了。”
她转身往外走,温璨愣了一下:“这就回去了?”
“不然呢?医院又不好玩,我凭什么要一直待在这里陪你啊?”
“……那你带上保镖。”
“需要我带吗?你的员工自觉到让我很想打死他。”
“……太暴力了。”
温璨摇了摇头,收回视线。
却没看到少女在推开房门后停了停,转头向他看来的眼神。
其实并没有太多特别的,只是一次若有所思的,安静的凝视而已。
哒——
房门关紧了,窗外阳光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