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仙众渐散,那压抑的死寂却愈发沉重,胶着在每一寸云霭之中。我独立原地,看着二姐被天将“护送”离去时那僵硬的背影,像一尊被抽去所有支撑的玉像。
母后带走玉匣时那句“亲自彻查”,言犹在耳,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彻查?如何查?查到何种地步?
禁足璇玑府……这便是对司法天神、对一手策划了这一切的二姐,最终的发落么?
那我这三年算什么?董永那场富贵又算什么?一场无足轻重的闹剧?一段可以被轻易抹平、为了维持天庭体面而必须沉默的瑕疵?
袖中手指缓缓收拢,指尖嵌入掌心,刺痛感让我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周围那些隐蔽投来的目光——同情、探究、敬畏,乃至一丝幸灾乐祸——都像细密的针,扎在肌肤上。
不能就这样结束。
绝不可能。
我转身,羽衣拂过冰冷玉阶,没有回自己的仙宫,而是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披香殿。大姐素来温婉,掌管天庭内务典籍,她那里,或许有我需要的东西。
一路仙云流转,亭台楼阁依旧华美,却在我眼中透出一股陈腐的气息。
披香殿内熏香暖软,大姐正俯首案前,核对着一卷玉简。见我进来,她抬起脸,眼中带着未散的忧虑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惜。
“小七……”她放下玉简,快步走来,握住我冰凉的手,“你受苦了。方才瑶池……我都听说了。真没想到二姐她竟……”她语带哽咽,说不下去。
我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眼中露出讶异。
“大姐,”我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要查近三百年,不,五百年内,所有涉及凡间大气运变动、尤其是与‘献宝’、‘祥瑞’相关的天条备案录副,以及……任何被暗中压下、未曾录入正册的‘异常’记录。”
大姐的脸色倏然变了。
“小七!你……”她眼底掠过惊慌,下意识地看向殿外,声音压得更低,“这些……这些岂是能随意查看的?尤其是未录正册的……那都是……”
“都是见不得光的,对吗?”我截断她的话,眼神锐利如刀,“就像二姐和董永这件事一样?大姐,你以为今日禁足了一个二姐,就真的天下太平了?那背后许给董永的‘仙籍’从何而来?二姐她苦心谋算凡间气运,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扶持一个傀儡富贵?”
我逼近一步,气息拂动她额前的碎发:“这天庭,这等事,真的只此一桩吗?”
大姐的脸色白了又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这个妹妹。良久,她眼中挣扎之色渐褪,化为一种深切的疲惫与悲哀。
她缓缓抽出手,走到殿内最深处的蟠龙鎏金柱旁,指尖在一个极隐蔽的龙鳞纹路上按了数下。
无声无息地,地面滑开一道暗格。
里面并非卷帙浩繁的玉简,只有寥寥三五枚,颜色沉暗,似以特殊秘法封存。
“能绕过天条监察、直接扰动凡间大气运的,‘献宝’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大姐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这些……是我知道的。或许……还有我不知道的。”
她拿起最上面一枚暗玉简,指尖摩挲着简身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这一桩,发生在二百七十年前,南海郡。有渔人献上‘夜明珠’,大如婴拳,夜间光华照亮百里海域,龙颜大悦,册封‘采珠侯’,一时富可敌国,南海珠价因此沸腾三年,民不聊生。后那‘夜明珠’莫名黯淡,采珠侯一夜之间暴毙。案卷记录:‘天降异宝,气运所钟,福尽而衰’。”
她又拿起另一枚:“一百八十年前,北境苦寒之地,有猎户献‘白泽皮’,言能趋吉避凶。陛下深信不疑,甚至一度依此皮所示征兆决定出兵时机。后果大败,损兵折将。那献宝猎户却早已携赏金不知所踪。案卷记录:‘妖物惑心,假托祥瑞,已惩处’。”
大姐的声音很平,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经文。
“还有这一桩,”她的指尖落在一枚颜色最沉、几乎漆黑的玉简上,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五十年前,西陲……他们献上了一整条‘灵石矿脉’的图谱。龙颜大悦,举国之力开采,却引动地脉失衡,百里之地塌陷,死伤无数……那献图之人,受封‘国师’……案卷记录:‘地龙翻身,天灾无常’。”
她抬起眼,看向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凉:“每一次,都有‘祥瑞’现世,都有凡人一步登天,然后,迅速带来更大的混乱与灾难。而每一次,天条的记录都轻描淡写,要么归于天命,要么推给妖物,要么……干脆就是一场意外。”
殿内沉香袅袅,却让人窒息。
我拿起那枚记录着“灵石矿脉”的漆黑玉简,神识沉入。
冰冷的记录文字之下,我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被秘法竭力掩盖的仙力印记!
这印记……阴冷、晦涩,带着一种刻意扭曲后的诡异感。
绝非二姐清冽威严的仙力气息!
是另一个“她”?!
还有别人?!
我的手猛地一颤,玉简几乎脱手。
大姐察觉我的异样,急声问:“怎么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她,眼底已是一片惊涛骇浪后的死寂冰原。
“大姐,”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些案卷的最终核验批复……用印者……是谁?”
大姐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她踉跄后退一步,倚在书案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极致恐惧下的失语。
无需她回答。
那个答案,已经在我心中炸开,带来灭顶的寒意。
能绕过所有监察,能轻易压下这些惊天动地的异常,能在天条案卷上留下最终、也是最权威印记的……
只有一个人。
凤印的主人。
瑶池至高无上的主宰。
我的母后。
原来。
原来如此。
二姐?
她或许只是一把刀,一枚冲在前面的棋子。
真正执棋的……
我慢慢放下那枚漆黑的玉简,指尖冰冷彻骨。
殿外,仙云依旧祥和缭绕。
我却仿佛听见了无数凡间生灵在“祥瑞”带来的灾难中哀嚎痛哭的声音。
还有董永跪在云端,那邀功般的声音:
“娘子,为夫这一切,可都是奉了娘娘密旨——”
娘娘。
好一个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