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师叔——”
魏茧骂得正起劲,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清冷声。
魏茧赶紧整理自己狰狞失态的表情,转身看向来人。
只见南流景一改以往清冷谪仙高不可攀的模样,一袭极为素净的普通散修装束——月白短褂外罩浅青布袍,腰束半旧的墨色布带,连往日束发的白玉冠都换成了最寻常的木簪,长发松松挽成简单的道髻。
他周身那股迫人的仙泽气息尽数收敛,眉眼间的疏离感也淡了大半,混在不远处往来的弟子中,竟毫不起眼。
若不细看,魏茧还真认不出这是他那位清冷素雅的矜贵小师侄。
“流景?”魏茧不解地再一次打量了番南流景这装束,“可是出了何事?”
南流景拱手行礼,直言问道:“此番议事,可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其他门派纷纷撤离东海?”
他刚探察东海归来,便见一众仙门纷纷撤离归去,心觉怪异,但也不知缘故,便来寻魏茧问个究竟。
魏茧也没隐瞒,神色凝重地将青石案议事内容告知了南流景。
最后,他郑重拍了拍南流景肩头,沉重道:“流景,『枯木逢春』诡异无比,一旦被缠上必死无疑。你们修为低不宜再留在此,你且带着其他弟子前往与东海交际之处等待时机。”
五百年前由『枯木逢春』引发的那场“血枯之乱”,南流景也曾在古籍上了解过,可万没想到,此事竟会再次上演。
他紧锁着眉,“那师叔你呢,你不与我们一同?”
魏茧摇头:“此事虽只发生在东海,但难保最后不会波及周遭,我得在这里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眼见南流景要继续劝说,他又道:“流景且放心,太初学宫与昆仑有着紧密联系,他们既发现了『枯木逢春』,也就意味着昆仑的人马上到了。有他们在,我不会有事。”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这片一望无际的死海,接着道:“这次的『枯木逢春』,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让你们前去东海交界处,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此事事败,你们也好护佑其他地方生灵。”
“可……”东海危险至极,南流景自不愿退居后方,但为今之计好似只能如此。
他已到东海之滨几日,也知晓本该是主事人的伏安羽失踪至今没有消息,魏茧身上压着悉数重担。
长留弟子,没有不战而退,但此战特殊,他们只能离开。而魏茧作为当下长留弟子中修为最高资历最深的长老,他只能留下。
但其中有没有私心,估计也就只有魏茧自己知道。
见眼前人苦着张脸,魏茧无奈笑了笑,宽慰道:“流景不必担心,你师叔我保命的法宝可多得是,不会有危险,快去吧。”
“流景,遵命。”南流景领命而去,只是没走几步,便见迎面走来一身着月白道袍,青丝由两根玉莲簪挽起,腕间戴着串黑玉手持,腰间挂着一枚并蒂莲玉牌的女子。
女子修为不显,气息深厚,显然不是普通弟子。
见此人,南流景心中泛起一丝奇妙的涟漪,但刚知晓『枯木逢春』之事的他对此并未在意,只当女子是哪位前辈,匆匆行了一礼便快速离开。
南流景不知,女子在他走后,便驻足直直盯着他的背影。
女子秀眉轻挑,不住疑惑喃喃:“这便是小弟,怎的……怎的与我们几个皆不像呢?”
女子自然是慕心慈。
自三岁离家,再到今日,她还未曾回去过,只知她有这么个四弟,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样的人物。
如今一看,倒也不负期望,是个清冷矜贵却不失素雅温和,懂礼知节的小仙长,只是,这模样怎的既不像他们爹也不像他们娘?
南流景也不知道,他和他素未谋面的三姐就这样有了初次相见。
慕心慈心底疑惑,但显然现在不是去解惑的时候,目送那道人影离开后,她便将视线转向了她所来的目标。
慕心慈出现时,魏茧便有所感应,见其又朝自己而来,不禁蹙了蹙眉,“阁下是?”
慕心慈未语,指尖一指,一块印着“昆仑”二字的篆体令牌便出现在魏茧面前。
看清令牌,魏茧蹙着的眉更紧了几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他躬身行了一礼,“破云见过仙子,不知仙子前来所为何事?”
慕心慈没看魏茧,视线落在平静不起波纹的海面上,却道:“破云道友当真不知道栖蘅仙君踪迹?”
面对外人,魏茧音色显然没有方才对南流景那般温和,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不知”。
对此,慕心慈也不恼,直接挑明了来此目的,“『枯木逢春』如何,破云道友再清楚不过,你若执意留下,我等并不阻拦,只望破云道友遵守指令,莫要单独行事。”
没有提长留其他弟子,显然方才魏茧和南流景的对话,她都听了去。
清楚这般提议是最好的办法,魏茧没道理不答应,颔首应下,“破云知晓,有劳仙子。”
慕心慈捻着黑玉手持的手一顿,不禁轻喃:“这就答应了?”
魏茧:“……”
魏茧答应得爽快,倒是让准备了好一番说辞的慕心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原本都想好了,若是对方实在倔,她只好给其来一个物理催眠了,没想到竟这般容易。
‘这个魏破云也没传闻中那般不好说话嘛。’慕心慈暗自腹诽。
这话要是被魏茧听了,定是要翻个白眼,并且表示:“我是脾气倔说话难听,不是是非不分盲目自我的蠢货,既然是无意义的争论,那他还去争个屁啊!”
前来支援东海之滨的一众仙门纷纷撤离,这则消息传来的时候,炽黎早已出了化龙渊,离开了东海,刚抵达青丘附近。
捏碎传信的符印,炽黎望向东海的方向,那双全黑的眼眸中充满了戾气。
“被发现了吗……”她低喃,回头看向青丘的位置,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看来得抓紧时间了。”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散在山林间。
炽黎并没有把伏安羽带出东海,伏安羽是个实力相当的劲敌,在化龙渊她还能压制他几分,可若出了化龙渊,此人绝对是她行事最大的阻碍。
她也不意外会有人发现东海之乱与『枯木逢春』有关,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此事就算她做得再隐秘,可死的人越多,总会有纰漏。
她也没有急着赶回去,仙门那些人找到化龙渊,攻克化龙渊也要时间。她现在最紧迫的是,找到与涂山嬿有血脉亲缘的人或妖,完成『枯木逢春』的最后一逢。
否则,她所做的一切都将白费。
而被禁制加身,囚禁在化龙渊渊底的伏安羽不知道,在他失去联系的这些时日,他在某个人那里已经失去所有可信度,还被某个人骂得狗血淋头。
青丘,葬花茔深处——拾花源。
耗尽所有心力后,这一觉应该是秦随这几年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次。但也只是相较于这些年。
这十多年,他始终战战兢兢,对周遭的一切人或物都保持着警惕,所以哪怕是一丝极淡的声响,都能轻易牵动他的神经。
全身心放松休息是不可能,除非是身体因承受不住折磨而陷入昏迷,方得片刻安宁。
但常年养成的习惯,以及对恶意的感知,还是让沉睡中的他,在寒刃落下来的时候猛地惊醒,下意识侧身一个翻滚躲过了那致命一击。
心脏“砰砰”直跳,秦随大喘着气,眼前一片黑暗,虽然看不见对他下手的人是谁,可是,他认出了来人的气息。
‘江浸月?为何?!’
他不明白,他与那名为江浸月的少年不说恩怨,他甚至都不认识他,他为何要对他下手?
在他思索之际,江浸月的声音随之传入耳中。
“呀,下手晚了,竟然醒得这么及时。可惜可惜,我还想发发善心送你一场没有痛苦的死亡的。”
江浸月,或者说,魏今朔戏谑笑着拔出扎空的短刃,挑眉看向从地上摸索着站起的秦随,一脸惋惜,眼尾的金蕊红梅异常妖冶。
他转了转手中的寒刃,步步向秦随逼近,“白随,你说你,十数年不间断遭人背刺折磨,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倒在路边的人,一旦救了,轻则抽筋挖骨,重则失身失心还要丢条命呢。”
秦随正凭着脑海中的记忆往门口跌跌撞撞跑,闻言心头一滞。
他唤他白随,而不是秦随。
‘是故人?’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他打消,他记得很清楚,除了葬花茔的初见,他从未见过江浸月。
心中诸多疑惑,可当下情景,他没办法问出口,对方显然也不会给他机会。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他能感觉那把寒刃距他不过一臂。
竹门就在眼前,可秦随却停下了逃跑的脚步,面上的慌乱逐渐化为平静。
他手靠在窗沿处,轻喘着气,尝试着调整呼吸,胸口起伏不定,心脏还因惊惧而急剧跳动。
他很清楚,眼盲又比凡人还孱弱的自己,面对江浸月这种修士的追杀根本逃不了。
一切挣扎,都只不过是给对方增添乐趣。既然逃不了,挣扎的意义在哪里?
他打着手语,想问个清楚:“为什么……呃~”
然,他手语还没打完,左肩便传来一股血肉割离的剧痛,短刃擦过心口的位置穿透他的肩膀。
顿时,那身素净的白衣青裳,又染了片刺目的血污。
魏今朔留手了,却又没有留手。他明明可以直接一刀了结秦随,可刀却擦着心口而过穿透了肩膀。
疼痛再一次席卷全身,身体止不住颤抖,秦随感觉他刚接好没多久的筋脉似乎又断了,左手逐渐失去知觉。
他只能用右手紧紧捂着伤口,期望能减少几分疼痛。
他抬头“看”向立于自己面前一言不发的魏今朔,似是想质问,可没有血色的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感受着眼前人凌冽中又带着审视的视线,秦随眉头紧锁,抿紧唇。不知为何,面对这人他心头竟觉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侧头躲开了那道视线。
可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将他的头又掰回来了。
秦随:“……”
秦随想后退,但显然现实不允许。
那只手没有离开,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过他的……下唇!
秦随:“!?”
秦随眉宇间带上了几分戾气,也顾不得肩膀上的伤,沾染了温热鲜血的右手,猛地抓住那只冒犯自己的手,
“嗤~”,对于秦随的反应,魏今朔却是冷嗤一声,没有松手反而是欺身上前,深邃的眼眸直直盯着秦随被丝练缚住的眼。
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听着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呼吸着彼此呼出的热气,秦随愈发不明白魏今朔的举动。
突然,魏今朔抽回了手,勾唇浅笑:“‘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这说的,可不就是圣子您吗?哈哈~”
魏今朔原以为秦随听此羞辱定然会气愤震怒,可是没有,他除了蹙起的眉,其他情绪都很平静。
仿佛,对这种事早已不放在心上,不再在意。
秦随想说,他听过更难听的,也遭受过更屈辱的,魏今朔说的这些已经算动听的了。
辱骂讽刺而已,他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似乎因为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魏今朔反而生气了,眼尾的金蕊红梅愈发妖冶醒目。
他仍旧笑着,只是其中没有半分温度,“怪不得浑身残废的被丢在葬花茔,还能好好活着,这张脸即使被刮花了,也还是格外妖媚啊,真不愧能让那么多人都惦记着。”
“尤其是那双狐妖,一颦一蹙便勾人心弦。你说他们是怎么舍得挖掉的,还让你说不了话,那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秦随平静的脸庞终于有了其他情绪,但不是被激怒,而是他肯定眼前这个人,他们以前一定认识。
“粉妆舞袖抛芳艳,媚眼频眉为客求。白随,你怎么都不主动求饶呢,这让我想放你一命都不好做~”
魏今朔这话透得嗔怪,如情人间的打情骂俏。他说着,手却放在了穿透秦随肩膀的短刃,没有干净利落,而是缓慢地,带着折磨意味地拔出穿透秦随肩膀的短刃。
秦随痛得闷哼不断,直接咬破了下唇,左肩鲜血汩汩而出,堵都堵不住,他再站不住,靠着竹墙倒下。
“哐啷~”,短刃被魏今朔随意扔下,他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轻啧一声,暗道一声:“无趣。”
他蹲下身,再度挑起秦随下颌,凝视着那张虽布满疤痕却难掩绝世风姿的脸,摇头叹息。
“白随,你也不能怪我,谁让我先回来了呢,谁让……你先拉我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