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三月,辽西,阳乐城。
已至初春的阳乐并未见半分暖意,城外,汉军的赤色龙旗连营十里,如一片燃烧的火海,将阳乐城死死围困。
城内,则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死寂与绝望……
丞相府的后院,药味浓得化不开,与庭院中那几株早梅的清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出的凄苦味道。
卧房之内,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燕国丞相程昱,静静地躺在病榻上,这位曾经追随了曹操一生,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的毒士,这位也算为曹氏江山呕心沥血的谋主已是油尽灯枯……
他那张蜡黄的脸上泛着一层死灰,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曹丕一身玄衣,坐在榻边,亲手端着一碗参汤,用汤匙小心地撇去浮沫,试图喂到程昱嘴边。
他的手很稳,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惶……
汉军还在城外攻城,而程昱却已经要先离他而去了……
“仲德……再喝一点吧,这是沃沮那边进贡的上好人参……”
他的声音干涩,竟隐隐带着一丝哀求。
程昱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已是一片浑浊,他费力地抬起干瘦的手,轻轻攥住住了曹丕的衣袖。
“陛……陛下……咳!咳!咳!”
他刚刚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一旁的司马懿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为程昱顺气。
待气息稍平,程昱的眼中回光返照般地亮起一丝神采,他死死地盯着曹丕,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臣……怕是不行了……只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仲德你说,朕听着!朕都听着!”
曹丕反手握住程昱的手,往日温润的手已然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蒋钦围城……其志……不在阳乐……”
程昱喘息着,目光却投向了墙上那幅巨大的堪舆图。
“他……他是在逼我们……逼我们与他决战……我若离世,我军士气必然不振……万万不可……陛下可早做打算,阳乐小城……丢了便丢了……”
“朕知道!朕知道!”
曹丕连连点头,眼眶已然泛红。
“如今辽东……辽东才是……我大燕的根基……”
程昱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依旧执拗。
“陛下……万不可……意气用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先帝……亦有……定鼎之败……只要……只要人还在……我曹氏……就还有希望……”
他的手猛地攥紧了曹丕的衣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道。
“陛下……当……效仿勾践……卧薪……尝胆……切记……切记啊……”
话音未落,程昱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缓缓地闭了起来。
“仲德!仲德!”
曹丕如遭雷击,抱着程昱那具尚有余温的身体,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殿内的内侍、宫女齐齐跪倒在地,一片呜咽。
司马懿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状若疯癫的曹丕,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一丝波澜。
他上前一步,躬身下跪道:“陛下,程公已去,还请节哀。当务之急,是为程公发丧,并稳住城中军心!”
曹丕的哭声逐渐止住,他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眼中是无尽的悲恸与茫然。
在这一刻,他失去了最忠心的一位谋主,在这座被汉军围住的孤城里,他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依……
章武九年,三月,燕国柱石,尚书令程昱病逝于阳乐,享年八十。
消息传出,全城缟素……
而燕军本就低迷的士气,更是雪上加霜。
城外的蒋钦似乎也得到了消息,攻势愈发猛烈,仿佛要趁着这个机会,将这最后的抵抗彻底碾碎。
当天夜里,在数名燕军的背叛下,他们偷偷打开了城门,投降了汉军,已经坚守数月的阳乐城就此陷落……
“杀!”
在蒋钦的带领下,无数汉军蜂拥而入,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响彻整个阳乐,将这里化作一片人间炼狱……
阳乐,郡守府。
“陛下!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司马懿一把拽住失魂落魄的曹丕,双目赤红地嘶吼着。
徐质与乐綝等将浑身浴血,提着兵刃,死死地护在周围,率领着最后的燕军亲卫,向东冲去。
“走……走!”
曹丕拉着司马懿的手,慌张的道:“快!去辽东!仲德说过,去辽东,尚有一片生机!”
“都听到了?陛下说了,去辽东!让我们从这里杀出去!去襄平!曹仁将军!烦请断后!”
“明白!”
司马懿听到曹丕的喃喃自语,当机立断,指挥着剩下的大军,向着东门突围。
而曹仁则拼死断后,领着数千燕军浑身浴血,硬生生顶住了汉军的追击,但自己却是险死还生,几乎战成了一个血人……
然而,蒋钦早已料到他们会向东逃窜,在此处布置上万汉军,曹丕带着众人左冲右突,却依旧无法突围。
“完了……全完了……”
曹丕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汉军,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苦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自北方传来,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奔驰!
只见地平线的尽头,一面“张”字大旗迎风招展,旗下,无数头戴皮帽、身披兽皮的鲜卑骑兵,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如同一股黄色的洪流,狠狠地撞进了汉军的包围圈!
为首一员大将,银盔银甲,手持一杆长枪,威风凛凛,正是被派去征伐鲜卑的张合!
“儁乂!”
曹丕看到张合的身影,仿佛看到了救星,激动得涕泗横流,他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张合没有多言,只是率领着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兵,硬生生在汉军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陛下!快走!”
张合一枪挑飞一名汉军校尉,厉声喝道。
曹丕一行人不敢有丝毫耽搁,在张合的掩护下,终于杀出重围,头也不回地向着辽东的方向亡命而去。
而张合则在碣石山一带停留了下来,这里有曹丕命司马懿建立的诸多烽燧关城,曹洪堵住了卢龙塞,而张合自己就必须在这里阻止汉军的追击……
另一边,曹丕与司马懿、曹仁则领着败军一路向东,风餐露宿,直到十几日后,这支不足三千人的残兵败将,终于抵达了辽东郡治,襄平。
这座公孙家曾经的大本营,成为了曹氏政权最后的栖身之所。
两个月后,五月,襄平城。
曹仁府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这位曹氏宗族的顶梁柱,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朝歌突围、邺城突围时留下的重伤,再加上阳乐断后时新添的创口,已经掏空了这位老将所有的生命力……
曹丕、满宠、司马懿以及匆匆赶到的曹彰等人围在榻前,神情肃穆。
“咳……咳咳……”
曹仁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溅在被褥上,触目惊心。
“大都督!”
曹丕虎目含泪,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扶住自己这位叔父。
曹仁艰难地睁开眼,目光缓缓落在了曹丕的脸上。
他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热泪,声音嘶哑绝望。
“陛……陛下……臣……臣无能……有负陛下重托,更有负……先帝……咳……咳咳……大好基业,断送于我等之手……臣……罪该万死!”
他挣扎着,想要从榻上起身行礼,却被曹丕死死按住。
“大都督!您别动!一定会好起来的!朕已经派人去请最好的郎中了!”
曹丕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此刻所有的君王威仪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面对亲人逝去的无助。
“没……没用了……”
曹仁惨然一笑,他拉着曹丕的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泣声道。
“陛下……事已至此……我军……已是山穷水尽……若……若实在不行,便……降了吧……为我曹氏,留下一丝血脉……也好……去向先帝……请罪……”
“降?”
这两个字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在曹丕的心上,也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不!不降!朕死也不降!”
曹丕猛地甩开曹仁的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状若疯癫地嘶吼着。
“朕是先帝的儿子!朕是大燕的天子!朕宁死,也绝不向刘瑁那逆贼低头!”
曹仁看着情绪失控的曹丕,眼中闪过一丝悲哀与不忍,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大都督、陈侯曹仁,就此病逝襄平,时年五十三岁。
相距不到三个月,燕国便连续损失两位重臣,在悲伤数日后,并与诸人反复商议后,曹丕终于下达了封赏的旨意。
曹丕下令在襄平城内,设立太庙以祭祀先祖,允程昱、曹仁,配享太庙。
同时加赠程昱为车骑将军、东阿侯,谥曰“肃”,表彰其临危不乱,为国尽忠的功绩。
曹仁则谥号“忠侯”,表其忠勇之心,天地可鉴。其嫡子曹泰继承陈侯爵位,其余诸子曹楷、曹范皆受封列侯。
祭奠那日,曹丕身着厚重的祭服,亲自焚香。
他看着那两块崭新的灵位,沉默良久,最终缓缓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叔父,仲德……朕,无能啊……”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对着那冰冷的牌位,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不甘。
“父皇……儿臣后悔了,若是您还在……但事到如今,朕……绝不认输!”
曹丕猛地抬起头,那张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狰狞。
“刘瑁!朕定与你不死不休!朕要在此厉兵秣马,朕要让整个辽东,整个三韩,整个草原,都成为朕的天下!总有一日,朕会亲率百万大军,踏平长安,一雪前耻!”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回荡,充满了疯狂的执念。
司马懿、曹彰、张合、曹泰等人静立其后,神情各异。
而在这场燕国之殇的背后,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