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峰和钱氏夫妻二人脸上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沉甸甸地压着眉头从知味书局离开。
钱氏一手拽着英娘的胳膊,力道带着几分不耐,英娘却梗着脖子,小身子往后坠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望着书局的方向,像是有什么宝贝落在了里头。
哪怕爹爹和娘亲说这书局不好,可英娘觉得,里头的内容真的顶用。英娘不懂什么科举文章,可那些能救人、能帮人的法子,写在书上,就该是最好的书。
经历这一遭,常峰此刻连带着逛街的兴致也散了个干净,“回家吧。”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漏进些微嘈杂的街市声。
钱氏却顾不上这些,正低着头,指尖反复摩挲着锦盒里刘氏送两个孩子的玉佩。
那玉质温润得像浸了春水,摸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股子凉丝丝的润意。
钱氏越看越心惊,又忍不住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边缘,那细腻的光泽半点未减。
她偷偷抬眼瞥了瞥对面的常峰,压低声音,语气里藏不住激动:“当家的,你瞧瞧这玉……虽说不大,但这般成色的,两块怕是能值五十两银子呢。”
说着,她又拿起旁边那支金簪,阳光透过车帘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金辉。“还有这个,少说也值几十两。”
钱氏将那支金簪凑到眼前,这样的簪子,哪怕从前在官宦之家的娘家做姑娘时,也未曾拥有。
嫁了常峰后,更是连件像样的银饰都没有。她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稀罕,像捧着件稀世珍宝似的,指尖都有些发颤。
可转念想到家里空空的米缸,她又默默将金簪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里。盒盖合上的瞬间,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东西,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如今握在手里,却要盘算着哪日拿去当铺换些救命的银钱。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舍不得,却又不得不舍。
常峰瞧着钱氏那副捧着金簪,既欢喜又舍不得的模样,眼里漾起几分柔和的笑意,声音放得缓了些:“既是真心喜欢,便先留着吧。温家送的这些布料够做几身新衣裳了,药材也备得足,一时半会儿不用愁。”
他顿了顿,又道:“那五十两银票,省着些用,够咱们撑上两三年。真把这些玉器金簪当了,那么大笔银子揣在怀里,反倒让人提心吊胆。”
常峰的语气里多了层顾虑,“咱们住的那片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墙皮薄得能透光,藏哪里都不踏实,万一丢了、被偷了,岂不是白可惜了?”
钱氏听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可不是么?他们住的那条巷子,整日里污水横流,墙角堆着烂菜叶,夜里总有些醉汉的吆喝和偷鸡摸狗的响动。
别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便是攒下几个铜板,都得压在枕头底下才敢合眼。
她摩挲着锦盒的边角,点了点头:“当家的说得是。我得好好寻思寻思,找个严实地方藏起来。”
之后,钱氏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方才在知味书局憋的那口闷气,此刻早散得没影了。“虽说今日在外头丢了些脸面,可这些东西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常峰轻轻点了点头:“等我这病好利索了,便去寻个营生。总能让你们娘仨过上安稳日子。”
车窗外的风还在吹,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马车内,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盼头。
英娘缩在角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实在憋不住将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爹爹,娘亲,什么是女官呀?”
“女官?”钱氏猛地回过头,眉峰挑得老高,视线在常峰和英娘之间打了个转,语气里满是诧异,“这世上还有女子能做官的?”
常峰倒是松了闭眼,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解释道:“孩子嘴里的女官,大约是指后宫里那些有品级的宫女吧。”
“那便是比寻常宫女体面些罢了。”钱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声音压得低了些,“女子抛头露面去做官,像什么样子?多半是些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卖进宫里做奴才,运气好被贵人瞧上,才混上这么个名头。”
她哪里知道,如今京城早有新说流传,那位温大人的事迹传遍街巷,女官的名号也跟着被百姓时常提及。
可常峰和钱氏困在自家的小天地里,每日为柴米油盐精打细算,连饱腹都要费尽心神,哪里有闲功夫听这些“新鲜事”?
明明身在京城,却像隔着万水千山,愣是断了这层消息。
“娘亲说错了。”英娘忽然开口,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两片打了卷的柳叶,“女官应该是像外面那些大人一样的官。我看《应急活法》上印着好多女官的名字,都是帮着写书的。”
“你这孩子净说胡话!”见孩子顶撞自己,钱氏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哪有女子能着书的?便是真帮了忙,也断没有把女子名字印在书上的道理!”
常峰也跟着劝道:“是啊英娘,许是你看错了。”
“我才没看错!”英娘把小脸憋得通红,撅着嘴梗着脖子,“爹爹教我的字我都认得!上面还有位女官跟我们一个姓呢,也姓常!”
她顿了顿,眼里忽然亮起两簇小火苗,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英娘以后也要做女官,像那位常芙大人一样,做个能写书的女官!”
“你这孩子还敢顶嘴!”钱氏被她接二连三的反驳惹恼了,扬手就要去拍她的屁股。
可常峰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方才那股子沉闷瞬间被惊涛骇浪取代。
他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英娘,常芙?是他想的那个人吗?
钱氏见丈夫脸色煞白,眼神发直,手悬在半空忘了落下,连忙推了推他:“当家的,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常峰像是没听见,猛地抓住英娘的小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抖:“英娘,你再说一遍,那书中女官的名字叫什么?”
英娘被爹爹这副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小手在他掌心微微哆嗦,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快说呀,英娘。”钱氏也急了,连忙柔下声音催促。
英娘怯生生地抿了抿唇,小声道:“叫……叫常芙。”
常峰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追问的声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急切:“是哪个福?是福禄的福吗?还是芙蓉的芙。”
英娘被爹爹这连串追问吓得心怦怦直跳,小手攥着衣角绞了绞,脑子里乱糟糟的。
“芙蓉”的“芙”是哪个字一时有些记不得了,但她攥着拳头,语气却格外笃定:“爹爹,不是福禄的福。”
话一出口,她又犯了难,小脸皱成个疙瘩,那字明明就在眼前晃,偏生说不出个究竟来。
常峰见状,忙握住她微凉的小手,掌心的温度带着安抚的力量。他用指尖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着,笔画划过掌心,带着细微的痒意。
英娘的眼睛倏地亮了,像被点亮的星星,她用力点头,声音都脆了几分:“是这个!爹爹写的就是这个!那位女官就叫常芙,就是这个芙字!”
“嘣——”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常峰脑子里炸开了,猛地敲得他浑身一震。
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只能说明此人与他 想到的那个人。
原就是同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