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连烛火跳动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阁老们中,唯有彭、冯二位阁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那势在必得的神情在肃穆的面容上格外显眼。
其余几位阁老交换了个眼神,各自从对方眼底读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默契,随即有人轻咳一声,拂了拂衣袖,算是默认了眼前的局面。
此刻与彭、冯二位争锋,实在不智。
阶下的六部尚书神色各异,工部尚书嘴角噙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笑意。这养济院建在边境,油水本就与工部无涉,可一想到温以缇在甘州的手笔,他又忍不住点头。
当初由工部派去协助那丫头的官员,如今个个得了功绩升迁,那丫头私下呈给陛下的东西,甚至隐隐压过了工部火器营的锋芒。
女官主政又何妨?他暗自思忖,眼底浮起几分赞赏,温以缇这丫头身上,分明藏着寻常男子都不及的锐气与巧思。
兵部尚书则是另一番心思。西北养济院建在边境,正好能安置那些由前线退下来的伤残老兵和中下品级武官。免得他们赋闲在家,生出是非。
不用兵部掏一文钱,还能解决老大难的安置问题,这等好事,他自然举双手赞成。
至于主官是男是女?虽兵部尚书心底更偏向男官,但温以缇本就是这养济院的创始人,真要让她统领,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户部尚书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养济院能自给自足,省了户部不少银子,这是实打实的好处。
至于主官是谁?他倒不在乎,只是隐隐觉得,若是换了男官,怕是少不了中饱私囊,到时候还得户部拨款填窟窿。
女官嘛,总归心细些,就算贪墨,也未必有男子那般过分。
这么一想,他也倾向于维持现状。
吏部尚书眉头微蹙,温以缇是他手底下温侍郎的孙女,论起来算是自家人。
可让女子担任一个衙门的主官?这在朝中从未有过先例。
他为官多年,靠的就是谨慎二字,此刻自然不愿轻易表态,只作闭目养神之态,将决定权悄悄推了出去。
刑部尚书始终默立在班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鱼符,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波澜。
对他而言,养济院建与不建,本就不在刑部的核心权责之内。但听着众人议论,他心里却自有一番掂量。
如今各地偶有流民因饥寒所迫,犯下些偷鸡摸狗的小罪,刑部断案时也常觉棘手。若这养济院能让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有口饭吃,安稳下来,少些鸡鸣狗盗的案子,倒也省了不少琐碎功夫。
如此一来,既少了些桩桩件件的轻罪卷宗,也能让地方牢狱不至于总因些鸡毛蒜皮的事人满为患。
于他而言,便是桩无声无息的好事。
是以自始至终,他虽未开口附议,却也并无半分反对之意,只作壁上观。
上首的正熙帝目光扫过众臣,最终落在了礼部尚书身上。
礼部尚书只觉得那目光如芒在背,额角渗出细汗。
他偷偷瞥了眼左右,见众人或低头或垂目,竟无一人愿出头。
陛下都看向这边了,总不能让这事僵在这里。
他定了定神,撩起官袍下摆,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启奏陛下 养济院此前议设之时,臣等已反复查验,规制循乎礼制,确是符合朝廷典章与规范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此院虽系民生之属,终究是朝廷命设的衙门,一举一动皆关圣誉,确需步步谨慎。其核心在于抚孤济寡,彰显陛下的仁心仁德,这正是礼部执掌教化的要义所在。
如此善政推行,既能让百姓感佩天恩,更能导正乡风民俗,使天下皆知陛下以仁治国,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说到此处,他微微直身,话锋转向养济院:“至于在全国广设养济院,臣以为益处良多,仁政初衷一脉相承,无需大兴土木,寻常院落便可为之,于国库无甚重负,却能让四方见陛下体恤民生之细。此事若能推行得当,百姓衣食渐丰,便会心生感念,更易接受教化,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正是此理,于礼部掌管的风化、礼俗而言,亦是桩固本培元的好事。”
一番话毕,他再次躬身,语气却添了几分审慎:“因此,臣从礼部职责出发,认同在全国广设养济院。只是……”他话锋微转,目光不自觉扫过朝臣中几位面露异色者,“关于主官人选,臣尚有浅见。若论学养,男官多自幼饱读经史,熟稔政务流程。若论经验,他们久在朝堂或地方历练,应对复杂事务更为娴熟。”
“而女官虽已入官籍,但其历练多在后宫或内廷,处理的事务与外朝庶政终究不同。养济院既要在全国铺开,涉及地方协调、钱粮调度,甚至与各部衔接,其间繁难非比寻常。”
他垂眸道,“并非臣轻视女官,只是此事关乎仁政推行的成效,关乎朝廷法度的统一。女官是否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圣裁。”
话音落时,他长揖不起,殿内的檀香依旧缭绕,却似因这番话又添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六部尚书皆是朝堂上浸淫数十年的老狐狸,能坐到这个位置,哪个不是眼观六路、心思玲珑?
礼部尚书一番话条理分明,既扣住了礼制教化的根本,又权衡了利弊,显然是揣度多日、仔细研磨过章程的。
殿内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随即响起低低的附和声。
几位阁老捻须颔首,眼底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
礼部尚书这席话,既给足了陛下台阶,又将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确实挑不出错处。
吏部尚书见状,几乎是立刻从班列中迈出一步,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清脆一响。
他素来谨慎,此刻却难掩赞同之色,朗声道:“陛下,臣附议!礼部尚书所言极是,养济院推行关乎仁政根基,确需审慎行事,主官人选更是重中之重,理当由陛下圣裁。”
他话音未落,工部尚书已抚掌跟上,声音洪亮如钟:“臣亦附议!养济院之事,既合礼制,又利民生,推广势在必行。至于人选,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户部尚书紧随其后,语气笃定:“臣附议。此事于国库无亏,于百姓有利,于教化有益,确是良策。”
刑部尚书也跟着附和。
一瞬间,阶下几位尚书接连出列,“臣附议”三字在大殿中此起彼伏,与梁柱间的回声交织在一起,竟生出几分势不可挡的意味。
冯阁老忽然抬眼扫过彭阁老,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挑衅。
“陛下!”他声音洪亮,带着老臣特有的沉郁,“臣也附议!养济院既为朝廷衙门,章程规矩断不可有半分疏漏,正式推行之际,主官一职必须由男官担任,女官可从旁辅佐。非是臣轻视女子,实在是此事关乎国计民生,若由女官主导,恐生诸多变数!”
他顿了顿,走到殿中,语气愈发笃定:“臣曾细究养济院旧章,见其中多是妇人相熟的琐碎,倒让她们占了几分便宜。
可男子才是撑起世道的梁柱,反倒成了附带。养济院里的男人,多是退下来的老兵、伤残的勇士,即便身有不便,论起筋骨、论起担当,也远非女子可比!”
“因此,臣以为,这养济院的主次必须分明,首要接济男子,让他们能重拾生计,女子可作为次要收留,切不可本末倒置。”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再者,院里若有守寡的妇人、鳏夫等,不妨由朝廷从中撮合,让她们与院内男子组建新家庭。如此一来,既能相互扶持,又能为朝廷减轻负担。”
“若是有人不愿从命,”冯阁老的声音陡然冷硬几分,“必要时可由官府强制分配!试想,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再染上些伤残病症,在这乱世里如何活得下去?只能成为朝廷的吸血虫,终究还是要靠男人撑家主事。依臣之见,唯有让男子主导,这养济院才能立得住、行得远,真正为朝廷分忧!”
冯阁老说至此处,忽然顿住话音,目光似不经意般掠过彭阁老那张沉郁的脸,带着几分隐秘的试探与较劲。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严厉,“女子抛头露面,周旋于外朝,终究与男女有别的古礼相悖。那些女官虽有官身,可往日多在后宫行走,打交道的无非是宫娥内监,守的是深宅的规矩。”
“若让她们担当前朝官职,日日与满朝男官议事周旋,甚至要与男子近距离共事。”
他重重一拍袍袖,语气陡然尖锐,“如此行径,与放荡不羁何异?岂非要坏了女子的名声,让天下人耻笑我朝纲纪不严?”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这句话冻住,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冯阁老却似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因此臣以为,断不可再让温尚宫这般女子在前朝立足,更不能再有新的女官主政之事。甚至必要时,陛下当收回温尚宫在前朝理事的权柄,让她归回后宫本分,这才是真正保全女子名声,合乎礼法的妥当之举啊!”
一番话掷地有声,他垂手而立,目光扫过阶下,仿佛已将这养济院的前景牢牢握在手中。
龙椅上的陛下听着,目光在众臣脸上缓缓扫过,深邃的眼底看不出喜怒。
冯阁老在朝中深耕多年,门生故吏遍布,说话自有一番分量。
他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便是先前对温以缇颇有好感的工部、户部两位尚书,此刻也垂了眼,没再为她辩驳。
毕竟这朝堂本就是男官的天下,谁愿眼睁睁看着女子爬到头上?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彭阁老,皆知他与温家渊源深厚,更与冯阁老明争暗斗多年,都等着看他如何反驳。
可彭阁老只是从容回望了冯阁老一眼,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既不附议也不表态,倒让其他人都摸不着头脑,疑惑的目光在他脸上打了好几个转。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声音陡然响起:“陛下,臣不认同冯阁老的说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彦身姿如挺拔青松,缓步走出,对着龙椅上的正熙帝深深一揖,朗声道:“陛下,冯阁老方才所言,未免太过偏执。”
他抬眼看向冯阁老,目光坦荡:“其一,冯阁老说女子抛头露面有违古礼,可养济院本就是救济老弱病残的地方,院内多是孤苦妇人、稚弱孩童,她们最需细致照料。男官纵然经验丰富,可论起嘘寒问暖、缝补浆洗的细心,终究不如女官。这不是轻视男子,而是实情。若让粗心的男官主导,怕是要寒了那些妇孺的心,反倒违了陛下仁德的初衷。”
“其二,冯阁老担心女官与男官共事损了名声,可若让女官做主官,院内以妇孺为首要救济对象,男丁仅作次要收留,又何来近距离接触?那些真正需要救济的男子,要么是伤残老兵,要么是孤寡老弱,连自力更生都难,哪还有心思计较男女之别?反倒是冯阁老说的男官主导、女官辅佐,才真会让男女混杂,平添是非。”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恳切:“冯阁老口中的男人亦可自力更生,自然不必依赖朝廷,若真是能自食其力,为何来吸朝廷的血?养济院收的,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
至于说女官经验不足,养济院只管救济民生,不掺和朝堂争斗,温尚宫在甘州把养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何来经验不足?”
“最后,”崔彦目光扫过众臣,声音掷地有声,“冯阁老说要保全女子名声,可将女子困于内宅,视她们为男子的附庸,才是真的轻贱。让有能力的女官担起责任,让孤苦的妇孺有处安身,这才是真正的合乎礼法,才是陛下仁政该有的模样!”
崔彦一番话条理分明,句句针对冯阁老的论调,却又说得恳切坦荡。
崔彦话锋陡然一转,“况且,冯阁老字字句句都在说女子为官不妥,更直言要陛下收回温尚宫参朝之权。敢问冯阁老,温尚宫能在前朝理事,难道不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如今您这般说辞,莫非是觉得陛下当初的决定错了?”
冯阁老脸色骤变,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崔彦。
崔彦微微躬身,对着龙椅方向沉声道:“陛下,臣并非质疑阁老,只是想说,陛下的圣断自有深意。温尚宫凭实绩挣来的职权,岂是一句不合礼法便能轻易收回?若真依冯阁老所言,岂不是让天下人觉得,陛下的旨意也能随意置喙?”
这哪里是在辩理,分明是崔彦指着冯阁老的鼻子,说他仗着老臣身份,质疑君上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