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温以缇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安逸。
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大半,紧绷的神经如浸了温水般舒缓,连从前总隐隐作痛的腰肢,此刻也似被暖阳熨贴过,通透得没有半分滞涩。
天还未亮透,窗外是墨蓝压着浅灰的天色,温以缇便醒了。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作息,即便身处安稳境遇,也改不了鸡鸣前醒转的习惯。
她侧身望去,榻上横斜着温舒、温以柔与小灵儿三个酣睡的身影。
温舒蹙着的眉头舒展开,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温以柔蜷缩着身子,小手紧紧抓着温以缇的衣袖;小灵儿最是娇憨,脸蛋埋在软枕里,呼吸均匀得像春日拂过花瓣的风。
温以缇心头一暖,悄悄换了个姿势,将小灵儿散落的被褥掖好,满眶的欢喜漫溢开来,眼皮渐渐沉重,竟又伴着呼吸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渐渐有了细碎声响。
是下人们起身洒扫的动静,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铜盆碰撞的清脆声,还有院外枝头上雀鸟的叽叽喳喳,此起彼伏。
换作往日,这般嘈杂早就让人醒了大半,可此刻落在温以缇耳中,却只觉得是最安稳的人间烟火。
这声音里藏着家的暖意,她翻了个身,嘴角噙着笑意,睡得愈发沉酣,连梦都是暖的。
天已大亮,晨光透过雕花窗,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温以缇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下意识看身边。被褥早已凉透,温以柔温热的掌心、温舒沉稳的呼吸、小灵儿软乎乎的小身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床榻只剩她一人,昨夜的安稳暖意骤然褪去,一股莫名的孤独与惶恐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不由得攥紧了身下的锦缎,缓缓坐起身,眼神里带着几分茫然的无措。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徐嬷嬷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她身着藏青色素缎袄裙,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屋内人。昨日归家一路劳顿,徐嬷嬷知晓温以缇这些年身子亏空,便估摸着她的醒觉时辰,提前半个时辰就在廊下候着了,既不敢贸然进来,又怕误了她起身梳洗。
见到徐嬷嬷熟悉的身影,温以缇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眼底的惶恐渐渐褪去。
徐嬷嬷将铜盆搁在梳妆台上,转身从桌上取出一杯温好的蜜水,递到她面前:“大人…”徐嬷嬷察觉到了不对,立即改口道。
“姑娘,先喝点水润润喉。”那水温度刚好,带着淡淡的槐花蜜香,温以缇接过一饮而尽,清甜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干涩的喉头顿时舒坦了不少。
她放下茶杯,急切地问道:“阿芙呢?姐姐和姑母他们都去哪儿了?”
徐嬷嬷立即回道:“姑娘,这会儿已是辰时四刻了,大家伙儿早就往正院去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特意吩咐的,说您这些年在外头受了累。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总得让您好好歇着,不必拘着那些晨昏定省的礼数。”
话音刚落,常芙便掀帘走了进来。昨夜没能跟在温以缇身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此刻见到她安好,紧锁的眉眼瞬间舒展开,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温以缇望着常芙,忽然想起徐嬷嬷方才的话,蹙眉道:“你刚才说……老太爷?”
徐嬷嬷闻言,与常芙对视一眼,后者解释道:“姐姐,昨日温祖父已然将温家的中馈正式交给婶婶了。从今日起,温家上下都要改了称呼。”
而后二人便开始解释起来,徐嬷嬷拿起桃木梳,轻轻梳理着温以缇披散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的沙沙声里。
温老爷和刘氏,如今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家里上上下下都得这么叫。温昌柏和崔氏,往后便叫大老爷、大太太。
温昌智和小刘氏,就是二老爷、二太太;温昌茂与孙氏,自然是三老爷、三太太。
至于温以缇这一辈,温英安、温英文几位少爷往后该称大爷、二爷了,他们的妻子彭氏和锦阳乡君便是大奶奶、二奶奶。
像姑娘们未出阁的,依旧按原先的排行叫姑娘;若是出了嫁的,回来来便该唤姑奶奶了。”
还有再小一辈的,比如温英安和彭氏的儿子温昭淳如今是温家的大少爷。温英文和锦阳乡君的儿子温昭滨则是二少爷。
家里眼下尚无曾孙辈的姑娘,这一辈的排行便暂且空着不记。等目前的姑娘们陆续嫁人后,往后出生的曾孙辈姑娘,才会按序排作姑娘。
而像文姗,温家下人也都唤她姗表姑娘。
往后若是家中姑娘们尚未尽数出阁,便有曾孙辈的女娃娃降生,称呼上自有区分的法子,会在排行前添个“小”字,依次唤作小大姑娘、小二姑娘、小三姑娘这般。
既顺了排行次序,又凭着一个“小”字明了辈分,断不会与姑母们这一辈弄混。
途中绿豆也掀帘而入,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梳洗用具的粗使丫鬟,见了温以缇便屈膝行礼:“姑娘安。”
温以缇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徐嬷嬷和绿豆为自己梳理发丝、净面匀妆,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感慨。从前听惯了的“几少爷”“几姑娘”,再过几年,便该是自己侄儿侄女辈的称呼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原来时光竟是这般匆匆。
她抬眼望向窗外,明心阁的梁木依旧雕着熟悉的缠枝莲纹样,这地方既熟悉又透着几分陌生,就像这悄然更迭的家中秩序,不知不觉间,便换了一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