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繁星不显,夜幕降临时,总格外的昏暗。在一丝光照耀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是稀松平常的事。
此处、医馆——
只有半边银月照亮的小屋内,晃动着外头的树影。
公孙树载满院落,飘飘的黄叶,在夜幕中依旧摇曳。
里屋,他们互相瞩目着对方。一个试探,一个纠结。
裴明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与那散发着沉红色的双瞳,完全不匹。
许知犹豫了片刻,心底已经预想了无数个他会出现的反应。
会直接扑上来?还是会把我的手咬断?或者是直接将我绑住?
他想着,后脊的凉意,就如同那时的夜晚一样。
对裴明的预设,也全都洪水猛兽。
不过片刻,他还是递了过去,怀着忐忑。
许知滚了滚喉,银月照着他的身影,将其上游走的胆颤,表露的明显。
接过手后,裴明赤色的眸子反而下滑,不给他过多的压力。
他回握那骨节瘦小的手,只是轻轻地抓着,力道轻小到许知可以随时抽走。
然而,出于惊慌背景下地预设,许知还是难免一抖,以为他将要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别怕,我们只是聊一聊。”裴明温声,尽可能将攻势降到最低。
许知怯视着他,相处许久以来,他相信裴明不是那种人。他也不能,为了从前的烂人,而隔绝无辜之人。
疏竹村迟早有崩塌的那天,他不能带着阴影,回到羲和。
许知试探地问他:“你想、聊什么?”
“嗯……聊你喜爱的医书吧。”裴明思绪半刻。
“医书?”许知蹙眉。
指尖上,裴明悄悄更近一步,指掌摩梭起那只手,稍加了些力道,握的紧了些。
“嗯,医书。你成日都会翻看医书,倒叫我好奇,里头有什么宝藏,让你如痴如醉。”
“……医书里头,记载了很多不曾见闻的东西。”许知顺他的话,让自己放下些许戒心。
但,他身上对裴明触摸的反感,仍然没有降下。
“比如呢?”
“比如……比如某些病症,只需要吃一种草药,调养多日便会痊愈。可若用荒力来疗愈,会消耗很多的气力。”
裴明又挪进了一步,他身子向前靠了靠,手上试探性的与许知十指相扣起来。
许知颤栗,明显还未适应,往后躲了一身子。
他抬望向裴明,不禁凝眉,感知到的寒意愈发增多。
岂料,裴明原先轻盈的掌力,见他不曾反抗便又得寸进尺地收紧了些,彻底梏的他无处可逃。
裴明的赤瞳上望,“然后呢?那是什么病症啊。”
“只……只是风寒。”许知身子又往后挪了不少。
“嗯,那还有别的么,再多跟我说说,好不好?”
裴明越发靠近,近到牵起了他的另一只手。
许知别过头去,青瞳仍然不可抑制地打颤,只是这次抗拒明显小了很多。
发麻发抖折磨着他,凉意如同身处冰天雪地间,无法消融。
“深呼吸,许知。可不能把自己憋死了。”裴明提醒着,没再靠近。
听话,许知深呼气息,缓和着。
裴明的手扣着他,宽大而炙热。可他的手却只顾着颤抖,甚至凉到渗冰。
许知没放下戒备,只是默许了裴明的靠近。
“继续说说医书的事吧,它这么神奇,你总希望有人聊聊对吗?”
“还……还有一些名为‘手术’的治疗方法。”
“嗯?从未听过的词组,那是什么?”
“你初来时,我便是用的那个法子,救的你。”许知的气息稳固了不少。
二人面对着面,月光的瞥视下,许知的青眸前,带着些许薄雾。
他眼尾泛起了红,音色也变得泣声了些。
他这副样子,似一面即将破碎的镜子。而镜面的不稳,并非来自于他的闯入。是因从前那个人,投掷来的石子。
如此状况下,裴明想起从前在田中农忙时,郎景的一句话。
“公子从未哭过。至少这十年来,我不曾见过。之前,就连那件事情发生时,他也不曾流下一滴泪水。”
郎景的话语,似蛛丝马迹的显现。
一刹那,一根名为怜悯地丝线,从他体内衍生,缠绕于二人之间。
裴明吞了口气,顶着被抽的风险,忽而问道:“我可以、抱抱你吗?”
此话一出,许知震眸,惊蹙间抽回了一只手。
那原先平复的气息,在张惶的作用下,再度紊乱。
裴明没追着他,只是与他四目相对,依旧持着那份笑颜。
“许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拥抱一下,你看着很需要温暖。”他解释着,另一只还十指紧扣的手也松了点劲,给他足以逃跑的空间。
许知没做回话,银月光照着他一人。波荡的气息,泛动的双眸,所有的犹豫和惊怕都清晰可见。
见他依旧恐惧,裴明松开了十指相扣,转而将其手掌翻面。
“你看,这样你可放心?”许知的手攥着松拳,平平地躺在裴明掌心。
“郎氏兄弟和你朝夕相处数十年,而那个恶人仅用几月就打破了你无邪的心境,我感到很遗憾。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裴明,绝不会做你不允许之事。你同意、你点头,我才会继续下去。因为身为知友,我不想令你感到害怕。”
“同时,我也希望能成为第三个郎家人。”
裴明说着,用真挚的誓言和诚心,来安抚他不安的心。
而郎氏兄弟和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谁更弥足珍贵,谁先来后到,自是不用多说。
相处不过二月,裴明深知这短短地时日,他是无法成为郎家人的。
但说此话的目的,却并不如言语所述。他想试探许知是否能接受自己,无论是行为还是心底。
日后也许要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十年,一直让许知对自己存在莫大的警惕,总是不好的。
若是许知觉得他这话过界了,辱骂他或者仓皇逃开,他不会说什么,只叹时机未到。
可若他觉得因此得到安慰,愿意敞开心扉,那便是缘分。
上天安排缘分,安排一个又一个遇见。是为了彼此间,成为什么。
亲人、知己、情者、仇敌,皆有因果。而擦肩而过的人,自是挽留不住的。
裴明期待着,他会做出何等回答和反应。
但似乎,赤瞳之中,许知犹豫的模样,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在原地,看着许知慢慢地思索、又慢慢平复气息,最终慢慢地向他靠近。
“你不姓郎,怎么能成为第三个郎家人。”许知说着,试探性的抬手,向他搭去。
“那我该是什么位置?”裴明洋溢着消不下的笑意,迎接着他的到来。
他低首,让许知搭过肩头,他弯身,将姿态放的更低了些。
月光下,许知的身影离开了照耀的地盘,扑入黑暗。
裴明的块头要大不少,他就像是呵护狸猫一样,将双手放于许知腰后,包裹着他。
许知不够高,只能偏过头,靠在他胸膛上。
裴明的触感跟郎景的差不多,可郎景的让人更安心许多……
许知独自在心里嘟囔着,随后回话:“你……排在金贵之后。”
话语落下,裴明石化了片刻,愣了起来。
他还不如狗……
晚夜飞雾,若风淡影。
风铃偶尔会被细风刮动,吹出铃铃声响。
但一切,还是寂静悠然。
怀中抱着许知,裴明便能用蛇族独特的嗅觉,感知到他血液的香甜之味。
他许久未进食了,而许知的味道,竟特殊的好闻。
一个常年泡在医馆的人,身上是不会有清香的,全是苦药味。可当下,甜血的气味,冲没了药味。将与容貌姿色匹配的清甜、淡香流溢在他满怀。
“好,那我连小金贵都不如。我排在最后,排在狗的……后面。”裴明仍然温声细语。
“噗。”裴明的话起了作用,令许知破涕为笑。
裴明懂得循序渐进,懂得让他一步步抚平狂风骤雨的海岸,迎接温阳。
裴明,或许可以为成为,第三个郎家人。
许知在心底念着,春水化冬雪。凉意,好像独自跑开了。
而许知的轻笑,像是给了裴明一个信号。
他正一步步放松警惕,正逐渐接纳自己。
如此,那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奢求的填饱肚子。
于是,裴明悄悄拨开他的后发,露出从未落印的脖颈。这个举措,许知并未说些什么。
但当裴明以为,许知默许了这一切,他可以询问是否享用时。
耳后,出现难以捕捉的微弱泣声。
旧时的记忆冲上心头,许知忆起从前。忆起那个,厮杀的夜晚。
……
奸计无法得逞,恶人便气急败坏,想要一不做二不休的强取豪夺。许知见他面相骤变,难以相信这是白日那个温和细心的人,更是无法通过言语去抚慰这头凶兽。
房门锁死,木窗封上。顽抗的混乱中他看见了搁在角落的粗麻绑绳、细挑辫子、以及锁扣。
许知震惊,原来他早有准备,原来他早已想好。是他太傻了,傻到以为他不会下手。
后来,恶人似进食的猛兽扑咬而来,发誓今日便要吃了这口垂涎欲滴许久的甜果。
可他为了活着出去,主动撕破甜果的面貌,变化成豺狼虎豹,与之扭打在了一起。
那夜的惊恐远不止恶人的面相变化,而更是在于,如果不杀了他,自己便出不去的激涛生意。
最后,月光被乌云遮蔽时,他满身是血的撬开了房门。
外头的凉风吹拂他的发丝,他感到恍惚。因为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人,背地里竟是如此狰狞的凶兽。他又感到失落,因他以为,那是真心。
平日温馨的小屋,满是血迹。六柱封魂,恶人死状凄惨。
他步伐稳健的走出恶人的家,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越走越茫然。
没人能看见他素白的衣裳上,沾染着血液。没人能窥见,他这一刻的失落与狼狈。
他就那么走回了医馆,步入了还给他留灯的小院。
白衣红血,披头散发。忽然出现的他,吓到了正在小酌的郎氏兄弟。
片刻后,郎氏兄弟认出了他。
过后,安慰的话语充斥着他的耳边,他们的慌张与愤怒溢于言表。
而许知,就静静的坐着,静静地看着干涸在衣裳上的污血,逐渐出神。
他不哭、不喊、不泛着恶心,更不言语咒骂。
他只是仰天长看,见望舒挂于天际。
……
薄雾汇聚成泪,滴滴而下。还有几滴,噙在他的眼中。
许知也不知怎得,时隔那么多年,才终于想着委屈起来。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笑的,可为什么哭了。他明明与裴明不熟,却还枕在他的怀中,委屈地难以自抑。
“你怎么了?”裴明的温语传递而来,他听见了这薄弱的泣意。
“抱、抱歉。”许知回着,想从他的怀抱中出来。
然而,裴明却抱紧了他,不让离开。
他原本放在后腰上的手,抚慰上了后脑,柔柔的摸着他的发丝:“没事的,大家都在呢,啊。”
裴明不问他为何,不奇他怎得,只是安慰。
本是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发丝的动作,如母亲一般温和。
被逼悬崖的人,听不得一句:我懂你,不是你的错。
濒临破碎的人,更听不得一声:没事的,大家都在呢。
刹那间,热泪从眼角滑出,汇入裴明肩头。
他抓紧了人的衣襟,如决堤破损,洪流无法阻止灌入山河般,嚎啕大哭。
“呜啊啊——”
“没事的、没事的啊。都过去了,一切都不会重现了。”裴明将他搂紧,自发的蹭着他,如哄婴孩般的轻拍着。
“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我不懂,为什么要变成那样啊——”
“嗯,他是个恶人,是他对不住你。”
“为什么,明明白日都还温文尔雅,为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事情,变成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啊。”他啜泣着,压抑多年的心话,在哭声中仍然清晰完整。
“嗯,看来我们许大医师吓坏了。”
“呜呜……”
枯树败叶,风息不动。裴明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安抚着他,拥抱不曾松劲,温语不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