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看着项瞻紧绷的侧脸,也知道他此刻的情绪极不稳定,劝再多都是徒劳,他回身取了方天画戟,又冲赫连良卿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多开导项瞻,随后大步出了卧房。
街上火把晃动,玄衣巡隐倾巢而出,秦光守北门,楚江封南门,阎洛、卞承各率百人盯着东、西两门;台善、杜实、平登、颛伦则率人从四个方位往城中心逐户排查,一时间,整个冀州城鸡飞狗跳。
张峰肩扛画戟,手攥缰绳,策马在城里巡视,随处可见抗拒事件,然而这些玄衣力士却不是寻常军士捕快,遇见不服的,只说一句:“城中藏有刺客,搜捕是为保所有人安全,再敢闹事,按通敌论处!”
说完服了,那就相安无事,带走待审;不服,那就打折了腿再拖走。
张峰出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见到不下二十人伤筋动骨,他想劝止,但无能为力,玄衣巡隐只听项瞻一人的,哪怕是项谨下令,或许都已经不再管用,遑论是他。
眼下这城内,夏锦儿去了临乡郡,协助赫连齐管理贺氏商行,何文俊在冀南整顿吏治,除了赫连良卿,已经没人能和项瞻说上几句话,张峰只能寄希望于她能暖暖项瞻的杀心。
更鼓伴随着百姓惊闹响了三声,临近子时,刺史府后宅卧房内还亮着灯。
一众大夫早已离去,但药气与焦糊味还未散尽,项瞻坐在榻前小杌子上,银甲未卸,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项谨灰白的脸。
铜炉里的炭火将熄未熄,偶尔“哔剥”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映得少年侧脸,宛如冷铁上凝住的血。
赫连良卿捧了一盏姜汤悄声进来:“你从邺邱一路赶回来,水米未进,喝完姜汤去睡一会儿,我守着。”
“师父还没醒。”
“大夫不是说了,断肢时失血过多,昏迷是正常的,只要今夜能挺过去,明日就能退热。”赫连良卿在他肩上加盖一袭狐裘,“大年下的出了这档子事,城里正乱着,你总得撑着,不然底下人该慌了。”
项瞻不为所动,赫连良卿叹了口气,拖过绣墩与他并肩坐下,手覆在他攥得发白的拳背上,却没再说话。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好半晌,项瞻才闷声道:“良卿,你可知道师父的过去?”
“娘只跟我说,项公受了天大的委屈……”
“委屈?”项瞻轻笑一声,笑声里辩不出是什么感情,“被兄弟猜忌,被妻子背叛,被史笔构陷,岂是委屈二字能够诉尽的?”
他长舒了口气,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当年,南荣沿海发生海啸,武成皇帝派太子前往治水……”
两人对坐,一灯如豆,影子投在壁上,像两株并肩的孤松。项瞻缓缓讲述着项谨的过往,当今南荣皇帝弑君杀父,矫诏继位的丑事,便也一点点被揭露出来。
这一讲,就是小半个时辰,赫连良卿一字字听在耳中,早已红了眼眶,不由攥紧了衣角,紧紧凝视着病榻上的项谨。
“都怪我。”项瞻抹了把脸,声音哽咽,“我明知道师父暴露身份,会引起南荣的注意,却没有多加人手保护,若我再上心一点,他也不会遭此横祸,也不会在如此高龄,还要承受断腿之痛!”
“傻话。”赫连良卿连忙说道,“他断腿保命,不是为了让你陷在愧疚里,是他知道自己若去了,你一定会垮下去!南荣虎视、两召残喘,北豫未靖……你若真倒下,义军又要何去何从?”
说着话,她将那碗姜汤端来,舀起一勺,放在项瞻嘴边,“不要因一时乱了方寸,就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项公见了,只会说你没出息。”
项瞻深深看了赫连良卿一眼,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两人就这么守着项谨,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沉默相望,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拂晓时分,刺史府前院临时圈出的“勘审场”,逐渐塞得满满当当:戴混元巾的道士、披百衲衣的和尚、挑药箱的游医、摇拨浪鼓的货郎、拖儿带女的流民、瞎眼瘸腿的乞丐……近千人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日上三竿,张峰巡街回来,见状直嘬牙花子:“啧啧,好家伙,项瞻一句话,半个冀州城都被薅成了秃地皮。”
他翻身下马,在人群外围转了一圈,一阵阵细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有穿粗布短打的货郎,死死攥着半旧的拨浪鼓,鼓穗子被汗浸得发潮,他哆哆嗦嗦想往前挪半步,话到嘴边却只剩“俺、俺是从邻县来的,就想卖些糖人……”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玄衣力士的冷眼扫过,立马缩着脖子蹲了回去。
还有妇人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孩子的小脸埋在她打补丁的衣襟里,只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地上的草屑不敢抬头,妇人则反复捻着衣角,嘴里喃喃着“没干啥坏事,就是来投奔亲戚……”
张峰微微皱眉,问台善:“可有眉目了?”
台善轻轻摇头,指了指人群:“道士只念叨‘无量天尊’,和尚背《楞严》,游医只会开泻药,货郎连官话都说不利索,实在挑不出刺客。”
“不一定非要盯着口音。”张峰提醒道,“看看手掌、肩胛有无老茧,身上有无刃伤,凡是能使刀拉弓的,都……”
话音未落,却见项瞻一脸疲惫的走了过来。
“主公。”四名玄衣将军齐齐行礼,杜实上前汇报,“全城搜捕一夜,共抓获九百零六人,包括游医十三人、货郎二十七人、流民三百余、乞丐一百余,走亲戚和做生意的外地人四百余,还有道士、和尚共十九人,经审讯,均无异常,没有发现与南荣相关的线索。”
项瞻环视一圈,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一眼张峰,才问:“刺客动手后,有没有可能已经出城?”
杜实沉默,似是在思考,片刻后,点了点头。
项瞻吁了口气,没有再追问搜捕的事,转而问道:“这一年来,玄衣巡隐的训练情况如何?”
杜实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项瞻怎么突然就转移了话题,忙躬身答道:“回主公,以当前能力,能乔装成流民、商贩混入敌营,可在半个时辰内摸清城池布防,只是……人手还是不够,目前满编人数不足三千,随军出征,探查军情尚可,若要兼顾监视各地,就有些吃力了。”
“不够就扩,以这三千人为核心,扩充一些外缘人士。”项瞻当即说道,“我曾说给你们五年时间,人数要达到一万,但我等不及了。”
他顿了顿,沉声道,“可从各军挑选精锐,只要身手过硬,肯效死志,都可以编入玄衣巡隐,军饷按重甲铁骑标准发放,各种军械,缺什么直接去府库领,务必保证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