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夏至,天气燥热。
等了几日,罗不辞从天中县赶来,项瞻引他拜见了项谨之后,便来到刺史府前堂偏厅。
厅内就他二人,罗不辞的情绪不太高,他虽猜到项谨并没有真的毒发身亡,却也没料到最后竟然要截肢保命,此时端着茶盏,脑子里全是项谨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项瞻自然也觉察到了,但不想多提,便主动开口问话,驱散这种稍显低迷的气氛:“武思惟可是已经去青州了?”
罗不辞回过神来,努力把那一抹忧伤剥离出去,放下茶盏,抱了抱拳:“回主公,末将离开天中县当日,他便率一百轻骑出发了。”
“嗯,五日……再过三两日,应该就能到了。”项瞻思忖片刻,又微微一笑,“本来说了,与师恩行几人接触,全凭你二人负责,但眼下情况有变,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们还需要再往兖州一趟。”
说着,便又将师恩行打开兖北关隘,放任百姓迁徙一事讲了出来。
罗不辞已经听到些许风声,此时再听项瞻说完详情,还是有些咋舌,不明白那位老友,为何这么轻易就有了归附之心,难道真是自己那三言两语,正中他命门不成?
“我已派人前往润丰郡和北陵郡,命关城守军好生安顿百姓。”项瞻自顾自说道,“冀东和幽州东南都与兖州接壤,如果东召朝廷没有异动,或许这两地的人口,都可趁此机会得到大量补充。”
罗不辞微微颔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拿下兖州势在必行,可若是一味放任百姓迁徙他地,届时我军入主,百废待兴,是否会缺少劳力?”
项瞻点了点头,但马上又摇了摇头:“将军所虑,是战后的兖州,可我想要的却是不伤一人、不废一粮、不折一兵的顺水覆舟。”
“顺水覆舟?”
“不错!”项瞻分析道,“师恩行放人,应该是在看我的态度,他想看我敢不敢接、怎么接、接了之后又如何安置。”
“若我拒收,兖州百姓会骂他,也会骂我,同样,我这等行径,与他仁义之名相悖,他必不会再有投效之心。”
“若我收了却安置不善,幽州内部先乱,如此显我能力不济,他也会摇摆不定;但若我收了、安置了、还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项瞻稍一停顿,目光深远,却未再续言。
罗不辞怔了片刻,随即恍然:“东召国力本就羸弱,三州自立后,兵力更为分散,玉滨湾盟台不了了之,一方有难,剩余两方只会隔岸观火,凭师恩行手里的四五万兵马,定是守不住三郡之地,而他仁义之心近乎伪,但凡有别的法子,断然不想再看到血流成河。”
“就是这个理儿。”项瞻笑道,“所以那些百姓,我们不但要收,还要大张旗鼓地收,当然,最后也要让他师恩行,风风光光地归附。”
罗不辞微微颔首,抱拳问道:“那我们何时出发?”
“三日之后。”项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过,不是去兖州,而是陶关。”
……
五月下旬,兖州东郡。
又是一整日的滂沱大雨,入夜才停。
都督府后堂,檐角还滴着水,堂内一盏孤灯,灯焰被窗缝透进的潮气压得摇摇欲坠。
灯光下,两份急报摊在案上:其一,北境三处隘口,五日之内又涌出流民近两万之众,冀东润丰郡陶关之外,立起了「冀州屯田都尉」大纛,大肆收拢兖州百姓,白昼牧马,夜举篝火,鼓角相闻。
其二,郑天锡于五月十五日夜下令,因兖州与徐州不曾遵守约定的半月之期,没有再往玉滨湾参加盟台,故自当日起,青州境内凡无「路引」之商队粮船,一律扣留,算是断了兖州与徐州盐粮换购的渠道,也将三州彻底割裂。
师恩行坐在案前,盯着两份急报久不言语,孟不离立在一旁,面色凝重:“这几日各隘口流民愈发汹涌,昨日一天便过四千,照此下去,不出一月,泰山、东平两郡青壮就要走空了。”
师恩行仍旧不语,孟不离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都督,属下不明白,您在兖州经营多年,仁义之名广播四海,深受百姓爱戴,可也就是这些百姓,为何仅凭一纸文书,就能如此毫不犹豫的离开,这……”
“趋利避害而已。”师恩行微微一笑,打断道,“快二十年了,主少国疑,二王残暴不仁,三州百姓深受荼毒,尤其是我兖州,尽管现在已不受他管,但惧怕早已深埋骨髓,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若没有实在无法割舍的东西,自然会选择离开。”
孟不离一脸愤然:“当真是毫无情义!”
“并非不留情,而是他们不敢再做梦了。”师恩行将那两封急报慢慢折起,折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就像给亡人叠的纸银,灯火晃在他指节上,映出一片青白,毫无血色。
“不离,你说我这些年广施仁义,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孟不离沉默片刻,试着回应:“为……为了让兖州少死人,也为让百姓记得都督的恩。”
师恩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把那纸块放到灯火上面,火舌舔上去,转瞬焦黑,随即又有火星一跳,映得他眼底像两口枯井,井底却燃着幽暗的光。
“兖州于我,于百姓而言,是家,也是囚笼。”他把燃烧的纸扔在地上,盯着它逐渐变为灰烬,“项瞻在陶关外牧马举火,不是给我看的,是给兖州百姓看的……他在告诉他们:跨出一步就能活,可留在原地,就算不死,也与囚犯无二,生路与死路之间,我让他们选哪条,才算仁义?”
孟不离眼底微红,半晌才挤出一句:“可再这么放人,兖州就空了,眼下郑天锡又断了商路,仅凭我三郡之地,怕是撑不到麦收。”
“空得了田地,空不了山河。”师恩行抬起头,脸上竟带着一点极淡的笑意,“郑天锡太倔了,对截他商船的罪魁祸首无能为力,就只能把气撒到袁季青身上,我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他又回到桌案前坐下,在案上缓缓摊开一张素绢,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写下两行字:
「愿以三郡之地,换我治下万民一梦。
梦醒之后,此地无我,亦无兵戈。」
“都督!”孟不离死死盯着这两行字,声音发颤,“您,您要弃兖州?”
“不是弃,而是放生。”师恩行从怀里掏出一枚锦盒打开,将里面的都督印绶取出,放在那素绢之上,“我这便写下降表,不奉朝廷,不拜盟台,直呈项瞻,印、地、兵册、户籍,尽付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