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升奉命离开,项瞻也不过多耽搁,只留两千人守关,携剩余两万五千虎蛟军,随孟不离前往接收各县城防。
行军一日,入夜前,大军来至东郡郡城,滑州。
城门洞开,门前有近百位官吏跪迎,只是见项瞻披甲立马,长枪斜指,身后跟着雄兵,都显得有些惶恐。
“将军,进城吧。”孟不离小声提醒。
项瞻微微颔首,命令虎蛟军留在城外,只带张峰与罗不辞领一百轻骑,随孟不离勒缰缓行,而那一众官吏,则默默跟在身后。
城内比想象中更静,静得能听见屋檐滴水砸在青石板上,一声又一声,像谁在数着更漏,数着一座州郡最后的脉搏。
“城中百姓已被严令闭户,违者以军法论。”孟不离低声道,“都督临走前亲自下的令,不许叫父老看见他卸甲低头。”
项瞻没接话,只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那里,原本矗着一座丈高的石阙,阙顶悬着“兖州都督府”的鎏金匾额,如今也空空荡荡,只剩四根拴马的石柱,和地上一滩被雨水冲淡的灰烬。
孟不离又说:“都督把帅旗、公服、符节、乃至历年朝廷赏赐的丹书铁券,一把火都烧了。”
项瞻仍旧没有开口,张峰“啧”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却终究只是攥紧缰绳,骂不出口。
来至府门前,罗不辞翻身下马,蹲身拨开那层灰烬,拾出半片焦红的绸角,不知是什么,但总该是象征昔日荣耀的东西,如今一捻就碎。
他轻叹一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六虎将初封,武烈皇帝在庆功宴上举着金觥,对众人笑言:「朕得六人,可令天下再无兵戈。」
转眼十余年,六人反的反、走的走、失踪的失踪,一个最不愿打仗的人,带着三万老卒去戍边,把兖州三郡连人带地,拱手让给了后生。
项瞻凝视着他,也猜出他是在追忆,并未打搅,一夹马腹,进入门内。
夜色渐至,灯火燃起,都督府正堂,项瞻高居主位,张峰与罗不辞分坐两侧,堂下是孟不离以及那四位抱着木盒的将领,其余属官则全在堂外候着。
孟不离奉上印绶、户籍、兵册,而后躬身行礼:“都督走前曾有三请,一请镇守边关,如今将军已经应下,还请听另外两请。”
“孟长史请说。”
“二请将军,赦免三郡全部官吏,无论职级高低,既往不咎;三请将军,许兖州百姓三年之内不加赋税,让他们得以养息。”
堂内静了片刻,堂外官吏也纷纷抬眼,目光里藏着期待,也有一丝丝忐忑。
项瞻拿起户籍册,随意翻开一页,见上面用朱笔圈注着「某乡某户,丁二口,田三亩,去年秋粮欠收」,字迹温润,想来是师恩行亲笔。
他合上册子,望着堂外一众官吏,心中暗忖,在师恩行那等人手下为官,想来就算坏也坏不到哪去,历代王朝纳降,一应文臣武将尚且会各自录用,既然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干吏顶替,倒不如先用着,日后何大哥抽出时间,再加以考核。
“这两件事,我答应了。”
官吏们齐齐松了口气,却又听得项瞻补充道,“但我要加一条,三年之内,兖州不征赋税,却须以工代赈,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青壮,若不入行伍,须服劳役一年。”
项瞻伸出右手食指,语速飞快,“或修渠、或筑路、或垦荒,每日供给两餐,另发口粮三升,劳役期满,若愿留任农官或乡吏,可择优录用。”
兖州荒田甚多,水渠年久失修,单凭官府或百姓自发整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以工代赈既解了百姓温饱,又能盘活地方,恰是孟不离想做却无力完成的事。
而之所以无力完成,就是因为师恩行秉着迂腐的仁义,不愿强制百姓服劳役。
此时,她听见以工代赈四字,不禁微微一怔,随即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砖上:“将军高义,属下代兖州百姓,先谢过将军再造之恩!”
她这一跪,堂外百余名官吏也撑不住,呼啦啦跪倒一片,黑压压的脊背在暮色里起伏,活像一片被暴雨打湿的麦田。
“孟长史快请起。”项瞻起身来到堂下,将孟不离虚扶而起,沉声道,“孟长史谢早了,三年不征税,是我欠师恩行的,可眼下已近六月,三郡之地还有麦子没有收完,再晚几日,怕是就要全部烂在地里。”
他顿了顿,“从明日起,三郡官员各归本职,烦请长史替我执掌屯田,城外两万五千虎蛟军,以及府库粮种、把犁、耕牛、甚至战马,可悉数调用,尽快抢收,以及麦后复种,总之一句话,要把土地用起来。”
孟不离猛地抬眼,正撞进少年将军的瞳孔里,那里面没有得胜的喜悦,只有算尽天下后,仍怕算漏一寸生机的冷静。
她心头一凛,抱拳领命:“诺!若是完不成,刷下提头来见。”
……
兖州三郡,一夜之间尽数换了旌旗。
翌日,滑州城头,一面黑底银绣的「项」字大旗,在晨曦中猎猎展开,如一条刚刚苏醒的龙,抖落了这城中十余年的尘土。
旗下,项瞻负手而立,身后只跟着张峰一人。
他抬眼望向北方,目光穿过尚未散尽的晓雾,似是要一路越过兖州,越过桑定河,一直看见那座常年被草原狼烟与积雪共同啃噬的边城。
“师恩行……”他在心中唤了一声这个始终未曾谋面的名字,轻叹一声,叫道,“疯子。”
“嗯?”
“聂云升可传来消息了?”
“没呢。”
项瞻点了点头,目光仍落在极远处,沉默片刻,才又问:“眼下有一个极重的任务,你愿不愿接?”
张峰眼前一亮,却故作深沉:“嗯,你先说来听听,我考虑考虑。”
“罗不辞已经前往东平郡,接管那一万步卒,泰山郡那八千水师……”项瞻沉吟道,“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那八千水师,以及三百战船全部整编完毕,老弱病残该清退的清退,战船凡有破损,就及时修补,船底刷桐油,船舷补铁片,缺什么直接去府库提,再不够就拆商船。”
他顿了顿,又说,“多听听领兵将领的意见,另外,也要防着郑天锡,你虽马上无敌,却对水战一窍不通,千万不可大意。”
“我还没说接不接呢……”张峰嘟囔了一句,见项瞻瞪过来,又马上咧嘴笑道,“放心放心,一个月,我肯定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
项瞻打量了张峰两眼,沉默片刻,才又无奈一叹:“唉,算了算了,我还是给秦光传令,让他们回来协助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