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槐与李懿离开伏牛岭后,并未径直南下。
走出七八里,老将勒马驻足,掏出怀里舆图,一边看一边思量:“乾军耳目众多,若原路折返,恐遭截杀,转向西南十五里,有条废弃的樵夫小径,藏身至入夜,可绕至落星滩上游。”
李懿虽心急回营报信,却也服膺庞槐的老练,当即命全军转头西南,五千骑兵在原野上拉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灰线,疾行半个时辰,赶往庞槐所指之地,在背阴的山坳里寻了处隐蔽谷地暂歇。
“老将军,您觉得那王二的话,几分是真?”李懿靠在一块青石旁,大口啃着干硬的麦饼,碎屑落满铁甲。
庞槐正用布巾擦拭刀锋,闻言动作一顿,淡淡地道:“真假参半吧,项瞻或许真的危在旦夕,乾军也可能真的因此陷入内乱,但乱得未免太过巧合。”
他顿了顿,轻声道,“徐云霆是何等样人?当年跟随刘武烈,常常以少胜多,尤其是起兵之初,年纪轻轻,就能以数千兵马拖住幽州十万夷兵三个月,保证军心不乱,调度有序。这样的人,会因与燕行之争权,就让麾下指挥失灵?”
李懿皱眉:“可昨夜松林一战,敌军旗号不一,进退失据,乃我们亲眼所见。”
“眼见未必为实。”庞槐将长刀靠在巨石上,“那王二说燕行之负气出走,可你也听到了,他说的是「有人说」,而非亲眼所见,这等军机大事,岂能任由一小卒揣测?”
“难道是有人故意让他这么说的!”李懿悚然一惊,麦饼卡在喉咙里,呛得满脸通红。
“若说故意,也不见得。”庞槐拍了拍他后背,“我们只是随意挑选了几名俘虏问话,他徐云霆再厉害,能事先让所有将士作好被俘的准备,能猜到我们会问话,并交代他们如何回话?”
他微微摇头,“也许是乾军军中流言,尚未可知,还需再行确认。不论如何,我们还处在危险之地,难保乾军不在我军归途设伏,我们慢行一步,也不耽误战局,稳一稳,总没错。”
李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显然也是极为认同庞槐的话,三两口把麦饼吃完,便又下令大军好好休息,不可轻易走动。
入夜后,五千骑再次启程,借着月色直奔淮水,于翌日寅时,赶到落星滩,再顺着淮水赶往荣军主营,直到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中军营寨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营内校场正在点卯,三通鼓罢,诸将列队,裴文仲独立高台,诸将刚刚唱名完毕,辕门守卫策马而来,抱拳高呼:“启禀都督,庞老将军、李校尉回营!”
满场皆静,包括裴文仲与萧庭安等众将齐齐转头看去,只见庞槐与李懿一前一后,风尘仆仆,卷着一身晨露大步走来,身后五千骑兵就停在校场之外,个个精神紧绷,
“末将参见殿下,参见都督!”二人躬身抱拳,声若洪钟。
萧庭安颔首,将二人扶起。裴文仲则是看了他们一眼,便缓缓扫过场外骑兵。
那五千轻骑虽经长途跋涉,阵型却丝毫不乱,战马膘肥体壮,士兵眼神锐利,轻甲马刀长矛皆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光,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是精锐中的精锐。
裴文仲心中一沉,暗道太子竟真将这五千骑收拢得如此服帖,自己还需尽快把兵符要回来。
他换上一副笑脸,走下高台,语气温和得有些虚伪:“两位将军辛苦了,走,我们进帐说话。”
军议紧急召开,裴文仲端坐帅位,诸将分列两侧,萧庭安依旧以太子身份坐在一张椅子上。
李懿性急,率先开口:“启禀都督,末将与庞老将军奉命追击项瞻车马,在一片松林遭遇徐云霆所部伏击。初时敌军势大,但接战后却发现其指挥混乱,旗帜不一,各军各自为战。末将与老将军率军冲锋,斩首百余,俘敌数十,敌军溃败,徐云霆率亲卫遁入密林。”
裴文仲心中一惊,身子倏然前探:“你的意思是,徐云霆伏击失败?”
“正是!”李懿抱拳,语气激昂,“末将与老将军同审俘虏,得知乾军内部已生大乱,项瞻重伤昏迷,性命垂危,燕行之与徐云霆争权,负气出走,五军兵马司各部人心离散,徐云霆虽名为大都督,实则只能掌控中军两万重甲铁骑,其余各部皆是听调不听宣。”
这番话如石子投入死水,诸将哗然。
“如此说来,北乾已是强弩之末?”一中年将领满眼放光,“都督,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裴文仲看了他一眼,见是前军先锋唐渭,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转头问庞槐:“庞老将军,情况是否如李校尉所言?”
庞槐抱拳:“回都督,李校尉所言,确是我们亲眼所见,但末将以为,徐云霆虽败,其军未溃,且那俘虏的话多有猜测,也不可全信。”
他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又道,“但若是乾军真的陷入自乱,战机千载难逢,我军趁势渡河,或许真能一战定乾坤。”
裴文仲眉头紧锁,庞槐这个老成持重的谨慎派,竟也能说出「一战定乾坤」的话来,可见他们带回的消息冲击力之大。
他下意识地看向萧庭安,太子也在盯着庞槐,似是在斟酌他的话。
感受到裴文仲的目光,萧庭安便转头,淡淡说道:“庞老将军所言,孤深以为然。”
一句话,模棱两可,说了等于没说。
裴文仲听得出来,他是在推诿塞责,不禁冷笑道:“呵,殿下是赞同老将军前面所言,还是……”
“自然是全都赞同。”萧庭安打断道,依旧不冷不淡,“只是,都督莫要忘了,项瞻已经进入天中县,他是死是活,犹未可知,若贪功冒进,中了徐云霆设计,这罪责,都督是否承担得起?”
这话绵里藏针,刺得裴文仲脸色微变,他正要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声阴恻恻地冷笑:“殿下放心,此时渡河,中不了计!”
诸将齐齐循声转头,但见镇枢院副使周同快步入帐,走到帅案前,先对着萧庭安抱了抱拳,在得到对方的一个冷眼后,讪笑一下,又看向裴文仲:“都督,北岸乾军异动!”
裴文仲猛地站起:“有何异动,快说!”
周同回道:“昨夜寅时开始,乾军大营灯火渐次点燃,生火造饭,至卯时,全军拔营后撤二十余里。”
众将面面相觑,副将杨弘跨出一步:“乾军后撤,定是徐云霆伏击受挫,导致军心动摇,都督,此时正是渡河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