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百官依序肃立。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滞。
御座之前,垂下一道罕见的薄纱帘幕,其后隐约现一个明黄色的模糊身影,倚靠在宝座上,姿态略显僵硬。
御座之侧,侍立着的并非往日熟悉的傅清霜,而是昨日传旨的那位女官。
她面容隐在帘幕阴影之后,看不真切,只一双眼睛透过纱帘,悄无声息地扫视着殿内群臣。
看见那人,沈锦程心头凛然。
是她!正是那日诱导她行差踏错的杀手。
沈锦程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班首的顾璘,只见她一片沉稳。
红袍玉带,神情静穆,气度雍容,仿佛眼前一切皆是常态。
看来顾璘已经将皇帝彻底控制,只是不知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楚璁岂是那么好脾气的人,会乖乖坐在那里配合表演?
沈锦程一头雾水,她明明也算顾璘的心腹,却对她的计划一无所知。
不知是防着她,还是谁也不信,心机深沉至此?
……
不管是哪一条,沈锦程心中都有一种微妙的不适。
朝中,
几位亲王面色铁青,按捺不住,几次欲出列开口,却被顾璘看似无意扫过的眼神所制止。
随后,掌印拉开了帷幕,皇帝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露了面。
依旧是那个人,
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其它一点没变。
她宽和地冲众人点头,并宽慰了众亲王几句。
无人说话。
之后,女官在皇上的咳嗽声中又放下了帷幕。
朝会议程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进行。
这是那事之后,皇帝的第一次亮相。是个人都能看出有鬼,但目前无人敢戳破。
沈锦程知道楚璁一定出了问题。
刚才短短露面的时间里,她看自己好像是陌生人,满脸茫然。
以她俩的经历和楚璁的性格,再见她眼神就能剜死自己。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无助。
以往楚璁温和爱笑,一副宽和明君的模样,今天她也笑着。
似乎与往常无异。
但沈锦程太熟悉她了,那种笑里藏刀,不怒自威的表情,可不是嘴角扯几个弧度就能演出来的。
她在害怕……
沈锦程突然有十分兴味。
楚璁这是失忆了还是变傻了?顾璘的手段竟比她的系统还厉害。
接着是几件寻常政务,由各部堂官出列奏报。
遇到需要圣裁之事,纱帘后的皇帝并无言语,
只见那女官微微俯身,似在聆听,片刻后,便用清晰却毫无情绪的声音代传“圣意”。
“陛下曰:依议。”
“陛下曰:知道了。”
“陛下曰:交由内阁斟酌处置。”
……
终于,庆亲王忍不住,大步出班,
“陛下!臣等忧心圣体,恳请朝后陛下容臣等觐见天颜,小叙片刻,以安宗室之心、百官之念!”
殿内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聚焦于纱帘之后。
只见皇帝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坐直,却被旁边的女官极隐蔽地伸手虚按了一下肩膀,便又靠了回去。
接着,便听得那女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冷了几分,
“陛下需要静养,王君之心,陛下已知之。退下。”
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
庆亲王脸涨得通红,还要再争。
却见顾璘不紧不慢地出列,“王君,陛下已有明示,圣心倦怠,不宜久扰。尔等忠心,天地可鉴,然亦需体恤圣躬。莫非真要惊扰陛下,令龙体不安,方显臣节乎?”
顾璘的话语,冠冕堂皇,却将“惊扰圣驾”的帽子轻轻巧巧地扣了过去。
同时,那纱帘后的女官目光如刀,冷冷刺向庆亲王。
殿外侍卫的甲胄似乎也传来轻微的摩擦声。
睿亲王在一旁暗暗拉了拉庆亲王的衣袖。
庆亲王环视四周,只见百官低头屏息,顾璘神色淡漠,以及御座旁那双冰冷的眼睛。
她咬了咬牙,重重叩首,退回了班列。
朝会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沈锦程随着人流退出大殿,回首望了一眼那依旧垂落的纱帘,以及帘后模糊的天子的身影。
那帘子隔开了她与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却生死不明的女人。
一种近乎病态的感情从心底升起,
她想撕开那帘子,看看楚璁如今到底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
*
是夜,
顾府夜宴,灯火通明,却无丝竹之乐。
席间所坐,不过五六人,皆缄口默食,气氛凝重如铁。
主位之上,顾璘举杯,神色平淡,
“近日朝野不宁,流言纷扰,有劳诸位忧心。陛下静养,国事却不可一日荒废。还需我等臣工,同心戮力,共维大局。”
语罢,目光扫过在座几位身着常服、却难掩悍勇之气的武将,以及一两位神色复杂的宗室郡王。
众人皆举杯应和,言辞恭谨,却各怀心思。
酒过三巡,菜未尝五味,顾璘便以目示意身旁心腹。
旋即有数名青衣属吏悄无声息入内,引着诸位宾客,分至侧厅、书房密谈。
所言之事,无非京营防务调遣、九门锁钥更迭、乃至漕粮、盐引等紧要关节之处的人事安排、利益勾兑。
话语皆压得极低,条件开得明白,交换亦在无声中进行。
今夜之后,许多人的前程与身家,便已悄然易主,系于顾府一脉。
与此同时,沈府书房。
烛火摇曳,沈锦程握着书卷略显心不在焉,茶凉了又换,书页半晌未翻一页。京中暗流涌动,岂是静心读书之时。
风吹竹帘,心腹悄步而入,呈上一封密信。
信是顾璘亲笔,字迹沉稳,内容却石破天惊。
沈锦程逐字细读,瞳孔骤然收缩,持信的手指微微收紧,又缓缓归于一种复杂的沉凝。
顾璘竟欲行“过继”之事!
且将此等撼动国本、游说宗亲的首功,交给了她。
对象还是睿亲王……陛下血脉至亲。
此议若成,则楚璁这一支帝系,便算是……断了。
过继……
她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衣摆曳地,无声,却似有惊雷在心中翻滚。
楚璁这一脉,自开国便是正统,君临天下数十载。
睿亲王虽贵为近支,终究……
想到此,沈锦程唇角不由牵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自己竟还在为她考量正统与否?
真被虐成了麻花不成?
如今她龙困浅滩,生死荣辱皆操于人手,自己倒替她的江山操起心来了?
真是荒唐。
左右这万里江山,从不曾属于她沈锦程。
如今,更不必为那笼中之人枉费思量。
顾璘要这江山换一番气象,她便去弄权,又如何?
至于楚璁……一个失了势、甚至可能失了魂的旧主,又何须她来怜惜其宗庙传承?
心意既定,她停步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最终变得冷冽。
“备车。”
她声音平静无波,“明日,拜访睿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