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妍的瞳仁骤然一缩,混乱的大脑费力地理解着高曦月的话,悚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句“你怎么知道?”被残留的最后一点儿理智死死克制在喉头,憋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起来。
她的手胡乱摸索着,直到抓住了小衣,好像手里抓住了东西,心里就不再是空落落的一般。
小衣上精美的刺绣间缀着圆环一样的琉璃圈,此刻在手心柔软的肌肤上印出痕迹来,分明的触觉叫她如从地狱被拉回人间一般,猛然有了真实感。
刚刚听到的,不是她被关疯魔了之后的幻听。
可是高曦月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儿唯独自己和贞淑知道,可贞淑是决计不会说的,难道是贞淑被刑讯了,又或是被下了什么迷幻药?
金玉妍的眼神陡然警惕了起来,如护崽的母虎一般防备而锐利地看着高曦月。
高曦月微笑道:“你和贞淑处处小心,可在你们毫无察觉的时候,福晋就发现了你们避孕之事。金家,乃至金家背后的李朝这样轻易地舍弃了你们,你们自己都不知晓,可福晋却未卜先知,放走贞淑却又派人跟着她,救回她。你恋慕李朝世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若此事是出自贞淑之口,贞淑必定会在信中告诉你,可她却一字未提——”
高曦月染着笑意的眼里带上了一丝神秘,对张口结舌向后缩着的金玉妍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轻笑道:“早在你入府之前,福晋就知晓你擅长扇子舞、长鼓舞、伽倻琴、短萧,知晓贞淑会模仿他人字迹,知晓贞淑懂医术、懂得食物相克。”
金玉妍的脸上如同掀翻了调色盘一般,从防备到怀疑,又从震惊到不可置信,直到最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神迹鬼说一般畏惧地向后仰去,尽力让自己离高曦月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贞淑善仿他人字迹是她们的一张底牌,无人知晓,也从来没用过,福晋怎么可能会知晓此事!
除非,除非她——
高曦月脸上的笑容更加诡秘莫测,她收回了探出的身子,坐得笔直,愈发居高临下,也愈发遥远,逆光下再看不清她的神情,唯有炫目日光笼在她的身上,如同不可违逆的神明。
“悼惠世子是被李伊用秘药谋害的,不是么?”
耳边传来轰隆的耳鸣声,金玉妍明明置身于自己的藏碧阁,却仿若置身于苍茫的雪地中,冻得一个激灵,望向高曦月的眼神里带着纯粹的畏惧。
那是对未知的,不可掌控的神明的畏惧。
李伊为图谋王位,用秘药谋害悼惠世子一事,就连贞淑都不知晓,知情的唯有大妃和她自己。
可就连这样的事儿,福晋都知晓了。
金玉妍心神大动,跪伏在地上乞求道:“信女糊涂,不知您的真身和法力,胆敢以微末小技冒犯于您,祈求您的宽恕。”
能全知到这样的程度,不可能是人,唯有神明才可以。
高曦月心道,李朝小国寡民,当真是庙小妖风大,地窄邪教多。
在邪教成风的地方长大的金玉妍,不用自己额外多说什么,只要借着前世的事儿展现出琅嬅“全知”的能力,她就能自己脑补出神明普渡的剧情,自己说服了自己。
想来也是金玉妍从前一心为李伊谋划,如今失去了精神支柱,正是急需填补的时候,所以就很迅速地接受了对琅嬅的信仰。
可是,琅嬅和自己才没有兴致去当他们李朝的邪神。
高曦月语气淡淡道:“福晋不是神,我也不是。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知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做下的事情总是有痕迹的,别将别人当傻子,以为谁都能被你蒙蔽过去。害人者终将害己,趁着你还没做下不可挽回的事,早早行正道,收了害人的心思吧。”
金玉妍不想曦月紧跟着说出这样一席话来,不由得愣怔在原地。
不是神?怎么可能?
福晋若是肉体凡胎,怎么能知道这些?
高曦月并不答她,金玉妍行事没有什么极限,叫她有些畏惧的东西也是一件好事儿,只问道:“你从前做什么都是为了李伊,难道往后再做什么都要为了你臆想的神明吗?金玉妍,你自己在哪里?你准备什么时候再为了自己活?”
为自己活?
金玉妍茫然地瘫坐在原地。
高曦月这个时候竟觉得她有两分可怜,被李朝当作一件礼物,一个棋子送来,被欺骗和蒙蔽到一心为了李伊而活,没有自我的程度。
李伊和宝亲王两个人男人都对她弃如敝履,可她自己竟然心里也没有自己。
不将自己当人看,自然也没有作为人的尊严、底线。待自己尚且如此,自然也不将旁人当作人看,私刑凌虐,下毒谋害,种种丧心病狂之事儿也就轻易做出来了。
高曦月整一整自己的袍袖,含着一分怜悯道:“贞淑的确是多才多艺,她养好了病,如今就在福晋的庄子上做绣娘。做工之余还能给旁的绣娘写写家书、问诊看病,倒是颇受人喜爱和尊敬。”
海兰凭着一手好活计,已经成了琅嬅陪嫁的绸缎庄子上最出色的绣娘。经由她手,一方帕子都价值百金。因而她也升任成了庄子上的小管事,贞淑就被曦月安排在了海兰的手底下,也是存着“以毒攻毒”的意思在。
而贞淑在对李朝死了心,知晓金玉妍平安之后却是没有如曦月担心般兴风作浪,而是就如现在的金玉妍一般陷入了迷惘。
她的人生没有了方向,也不知道往后该做什么才好,只浑浑噩噩照着海兰的安排,老老实实刺绣以偿还药钱。
可这样自食其力,不用勾心斗角,可以没负担地与人说说笑笑的日子实在好过,贞淑渐渐又活过来了。
高曦月静静道:“贞淑现在还在做绣娘还她的药钱,不过她又是挨板子,又是掉河里,病得厉害,兴许得再过好几年才能补上。不过庄子上的管事已经答应了,等她再当上两年绣娘,避过风头,就许她照着她的想法做个女医,做郎中也能慢慢攒钱还么。”
“宝亲王不许贞淑再进王府,可谁知道未来如何呢?兴许有一天,你们还会有相见、相伴之机。”
“她的……想法……”
贞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
金玉妍颤抖着手又捧起贞淑的信,这回没有再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而是一字一句地品读起来。
在她崩溃之下没有看下去的后半段里,贞淑讲了她养病的日子,讲了她做绣娘的迷茫,讲了她医治同仁成功的喜悦,和她下定决心要做女医济世救人的坚定。
贞淑说,希望她也忘掉李朝,忘掉李伊,忘掉作为贡品被送来的前路,找到自己的出路,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
争宠也罢,不争也罢,斗也罢,不斗也罢,都是为了自己,而不要再是为了谁谁谁。
而贞淑则会永远在府外守望着她,等待着下一次的重逢。
金玉妍抱着贞淑的信,失声痛哭。
高曦月回到正院,抱着嬿婉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好一顿揉搓,才缓过劲儿来。
琅嬅忍着苦灌过补汤,才对着她笑道:“有咱们曦月出马,金格格再没有想不开的道理。”
曦月的头埋在睡得香甜,被这样揉搓都没醒的嬿婉怀里,深深吸一口还带着奶香的甜香气息,才抱着嬿婉坐在她膝上,怅然叹道:“从前只觉得她可恶得很,今日瞧着倒是觉得可怜了。”
“贞淑在宫外天高海阔,只要想活,总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金玉妍关在这府里,就是想开了为自己活,日子又该怎么过呢?”
若是讨好宝亲王,宝亲王可是那样在众人面前将她的脸皮撕扯下来往地上踩,她少不得要委屈自己。
若是不讨好宝亲王,那便这样在后院籍籍无名着,将来去了宫里也做一件摆设,依着金玉妍的心性儿,她也未必肯。
琅嬅咬了块梅子压一压口中残留的涩意,笑道:“若是得宠,她吃的玩的尽是好物什,说不得还能得个一儿半女的,将来开了府,接她出去做了老太妃,也不愁没有和贞淑团聚的好日子。”
“若是无心于宝亲王,那用度分例上咱们也总不会亏待了她,她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些什么,无事儿的时候歌舞弹琴亦可自娱,愿意出门还能跟苏绿筠她们说说话。”
“她不比贞淑自由自在,可贞淑也不比她无衣食之忧呀。若是自己想不开,那哪种日子都过不痛快,都将自己熬进死胡同里去了。”琅嬅说着,勾一勾曦月的小指,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就如她自己一般,重活一世,可以理解为要再在刻薄寡恩、刚愎自用的宝亲王身边忍耐一世,也可以当作是再有一个机会陪伴曦月、嬿婉好好弥补遗憾,端看自己是怎么想、怎么做罢了。
曦月这次转惘为喜,捻起琅嬅刚刚吃过的梅子,才一入口就被酸了一个激灵,拧眉道:“好酸,怎么吃着一日比一日酸得厉害了?”
琅嬅笑道:“我吃着倒不觉得,从前的味淡些,如今才正好,可能是我怀着身子口重些的缘故。”
又让莲心上些旁的点心给曦月。
莲心从正院的小厨房端来一个八心黄花梨攒盒,里面一格一格的摆着各色点心和蜜饯,俱是一口一个的大小。
莲心笑道:“绮——不,黄格格腌的一手好梅子,不光福晋吃着好,富察格格也爱吃得很呢。”
黄绮莹,与莲心一样,都是王府开府时,内务府指派到正院的侍女。因着琅嬅嫁进来后身边多有陪嫁宫人,后来又倚重莲心,黄绮莹并没能近身侍候,只伺候茶水。
与前世一样,琅嬅接连有孕,宝亲王常来正院陪伴说话,年前就瞧中了弄得一手好汤水都黄绮莹。
英俊尊贵的王爷垂青,黄绮莹自然也不是不心动的,只是她还记得顾着琅嬅的颜面,并不肯胡乱半推半就了。她一提醒,宝亲王念着琅嬅的体面,又虑着她正有身子,反倒不肯提此事了。
最后还是琅嬅怜惜黄绮莹懂事,亲自跟宝亲王提了自己身体不方便,将身边的侍女黄绮莹给他做格格。如此,妾室懂事乖顺,妻子贤良大度,宝亲王乐呵呵地共享齐人之福。
只是黄绮莹不过是小家碧玉之姿,宝亲王一时宠过就抛之脑后了,如今一月能去两三日就了不得了。但是她柔顺贞静,琅嬅念着她的好,正院与她和睦,富察格格等人都与她说得来话,如今她日子倒也过得平顺。
“她倒是肯尽心,”曦月喝了口茶漱漱口,盘算了盘算日子,“说起来,富察格格再过两三个月也该生了。”
琅嬅笑道:“可不是?接生的嬷嬷都已经住进她的院子里去了,只等着她发动就是了。”
高曦月轻轻叹了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与富察·诸瑛相处了两三年,隔三差五便带着嬿婉、永璜玩耍,自然不是没相处出来几分情谊,更不想看着她重蹈前世一尸两命的覆辙。
只是妇人生产一世上,她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就是华佗在世,难道就敢保得接生的产妇个个母子平安吗?
她轻轻摸一摸琅嬅的小腹,这一胎琅嬅怀得比生嬿婉和永琏时都辛苦得多。这才五个多月,夜里就时常抽筋,偶尔还会硬生生得疼醒。她找徐太医学了推拿的手法,虽然有所缓解,但到底有限。想到再过三四个月琅嬅就又要受一次生育之痛,更是心如刀绞一般。
琅嬅温热的手心贴在她的手背上,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这是最后一个,往后我再不生了。”
她最是知晓曦月如今的心情不过,前世曦月高龄有孕,她又何尝不是日日胆战心惊的,直到瓜熟蒂落,母女平安才放心。
琅嬅想了想,靠在曦月纤弱的肩膀上道:“你可想有个孩子?若是想生,等再过个一两年,你二十二三了就要最为合适,身子长全了,也不像前世那样生得太晚了些,怀着的时候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