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初有雏形的亲事,熹贵妃、宝亲王与琅嬅三个人都颇为满意,曦月和富察·诸瑛少不得也端出笑脸来凑趣儿,你一句“佳偶天成”,“金童玉女”,我一句“宝亲王慧眼识珠”,哄得熹贵妃眼带笑意,场面顿时也欢喜热闹起来。
唯有青樱侧福晋坐在那里,幽幽地看了一眼琅嬅,低头轻轻撇了撇嘴。
熹贵妃洞察入微,恰好瞧见了她的神色,眯了眯眼道:“青樱,你这副样子,可是有什么旁的话要说?”
在她的永寿宫还敢摆这副姿态,可是给谁脸色瞧呢。
青樱起身对着熹贵妃一福,带着些莫测的高深微微一笑道:“臣妾只是觉得,易得无价宝,难求有心郎。说到底,还是待公主的真心最为要紧。”
熹贵妃挑眉瞧了她一眼,倒是难得见这位说出有两分理的话来,真是稀奇了。
只是她虽盼着女儿与将来的额驸情投意合,可宫中大防森严,这话说得倒像是空中楼阁,哪里行得通呢。
“那你待如何呢?”
就听青樱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贵妃娘娘自然是为了公主好,只是臣妾想着,若要为公主计,不如选一个文士公子才最安稳。武将出征沙场,恐有马革裹尸之患,还是选择文士才子,将来才好安安稳稳地终其一生。尤其要择其中不求谋取功名的,才不会招来为谋权势不择手段之人,好清清静静度日。”
熹贵妃如今都这样护着福晋了,若是将来将端淑公主下嫁到了富察家,岂不是更会与福晋沆瀣一气了,青樱是实在不盼着这门亲事成的。
再者说了,她也是为了端淑好啊。当地端淑只因着摸她衣袖上的牡丹花纹被拒就当场色变,之后也累得她为熹贵妃不喜。这样的骄横性情,若不是寻个安守本分之人,岂能平和度日?
琅嬅瞬间抬起头来,脸上骤变,直视着青樱的眼里燃起的火似是要喷涌而出,一字一句道:“乌拉那拉氏,你是何意!”
青樱对着琅嬅突如其来的怒火似是有些震惊和不知所措,睁大了眼睛,嘟起唇来:“臣妾的话恐怕扰了福晋的打算,福晋难免不喜。可是臣妾是真将爷的妹妹看做自己的亲妹妹,是真心实意为公主好,这才说出心里话来,并非是为了自己的一己得失。”
她这话若有似无地暗示琅嬅掺和端淑婚事是为了给母家增荣添耀,自己才是全心全意为公主好。
熹贵妃几乎是被她气笑了,讥诮道:“怎么?轮到你的亲妹妹身上,你就预备让她嫁给一个不求功名的文士公子么?”
实在是慷他人之慨的一派胡言,乌拉那拉氏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她面前这样大放厥词。
青樱却将眼睛睁得更大,无辜地看向宝亲王,像是要他替自己分辩和做主似的:“臣妾的话娘娘或许不爱听,可臣妾是一片真心啊。”
见宝亲王一双黑沉的眼只淡淡地瞧着她,青樱愈发委屈道:“臣妾的弟妹尚幼,可若是将来要择亲事,臣妾必定给青蕙择一个不慕名利的文人,好叫她嫁给有情人清静度日。给讷礼选一个朴实人家的柔顺女儿,将来他只守着家里的爵位就是了,不必沾染到官场里来。”
熹贵妃刚刚觉得青樱是强词夺理,如此见她当真是如此想的,七分怒火倒被震惊削去了三分,最后酝酿成了十分的好笑。
景仁宫那位汲汲半生,临了临了了还不忘往宝亲王的后院里塞进来了个侄女做侧福晋,拿着所谓弃了三阿哥择四阿哥的“慧眼识珠”和年少旧情唬住了宝亲王,给她自己和乌拉那拉家族留下了一丝翻盘的希望。当真是狡兔三窟,说是机关算尽也不为过。
只是那位恐怕怎么也没想到吧,她这样费心筹谋塞进来的,竟然是个这样做派的蠢货。
有青樱在,乌拉那拉氏还指望着靠着女人的腰带重振旗鼓,再创辉煌么?只要不被带累死就是祖宗积德了吧。
别的宫妃都盼着家族兴旺发达,就如汉武帝时的卫氏一般,前朝因着后宫而入了帝王的眼睛,后宫又因着前朝而稳固地位,前朝后宫互相倚靠,才能让家族生生不息,从外戚一步步茁壮起来,惠及自己,荫蔽子孙。
偏偏这位如此的“不慕名利”,亲自打压家族的发展。
如今景仁宫的那位尚且还活着,青樱这个侧福晋只要不犯大错,将来宝亲王登基少不了也是一宫主位,有她俩支撑门面,乌拉那拉氏还算得上是高门大户,皇亲国戚。
可将来不思进取,女子被低嫁,男丁又被关在守在祖宗的基业上吃老本,于官场上毫无寸进。那只怕等到将来景仁宫那位一死,青樱再起些波折,乌拉那拉氏就家道中落,落魄成布衣白身、普通闲散的旗人家庭了。
景仁宫那位当初抬举青樱无非就是存了两头下注好保全家族的心思,若是知道自己的好侄女存了这样的心思,自己一心维护的家族迟早会败在自己亲自选的侄女手里,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呢?
熹贵妃这是有点期待她的反应了。
只是,若是青樱这样视富贵荣华如粪土,视权力功名如过眼云烟,她自己又何必巴巴地凑到宝亲王选福晋的当场,嫁入王府来安享尊荣呢?
总不能富贵和名利是她的,人淡如菊,不慕荣利的好名声是她的,代价却要落到她的弟妹头上吧。
熹贵妃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和戏谑,对着青樱的脸色却彻底冷了下来,沉声:“一派胡言,武将又如何?武将沙场征战是为国尽忠,岂有因此被排除在额驸人选之外的道理?皇上看重将士,本宫和公主也是一样的敬之重之。”
她这个当额娘的,的确是舍不得女儿将来守寡。可她还是当朝贵妃,是宝亲王与公主的额娘,又岂能这样说话,寒了将士的心?若无精兵猛将冲锋陷阵,他们又如何能安享荣华?
再者说了,就是恒娖自己选,难道就会弃富察·傅恒而选一个日日在家闲居度日的无能之辈么?青樱说是为了妹妹好,恐怕却压根没想过恒娖和青蕙想要什么,就是存了不喜二人蓄意打压的坏心也未可知呢。
青樱飞速眨了眨眼睛,仓皇地看看宝亲王又看看熹贵妃:“臣妾只是一心为妹妹好,并不是这个意思。”
琅嬅眼中的墨色如“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般,浓得快要化不开,面如冰霜一般,连声音都透着寒气儿:“不是这个意思?那我倒想问问乌拉那拉氏你是什么意思?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做‘马革裹尸’?我胞弟小小年纪,乌拉那拉氏你竟这般诅咒于他!”
尤其前世傅恒还是死于征缅时受的瘴疠,琅嬅更是听不得这四个字。
青樱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顿时哑了声,半晌才呐呐开口道:“臣妾当真是好心,一心盼着公主将来顺遂度日,如何成了诅咒旁人?臣妾实在没有这样恶毒的心思,福晋要这样想,臣妾也没有办法,臣妾,臣妾百口莫辩啊。”
“百口莫辩?分明是你被戳破了恶毒心思,辩无可辩!”
事干傅恒,琅嬅忍无可忍,显露出来温厚宽和之下的锋芒,沉声怒斥,目光锐利得犹如淬了冰的锋刃,将青樱狠狠地钉在原处。
琅嬅起身,端端正正地对着熹贵妃行礼,含泪道:“额娘,王爷,乌拉那拉氏怕臣妾的胞弟和公主亲上加亲,额娘和王爷偏袒臣妾,竟然这样出言诅咒!”
“可她诅咒的不光是臣妾的年幼胞弟,更是朝中所有的武将!武将保家卫国,难道还要因此于嫁娶一事上被人歧视?若是传了出去,寒了将士的心,那毁的是王爷的名声,更是我大清的根基!”
“乌拉那拉氏胡言乱语,信口雌黄,是臣妾管教不善之过。臣妾有罪,臣妾向额娘和王爷请罪了。”
熹贵妃伸手就要扶琅嬅,却生生止住了动作,对着宝亲王长叹一口气道:“乌拉那拉氏的话说得的确令人寒心啊。”
她来给琅嬅做主,倒不如让正在气头上的宝亲王自己处置青樱,也省得将来他回心转意了,迁怒到琅嬅身上。
宝亲王已经面色铁青,他看着青樱一脸无辜委屈的样子,心中的怒气却如见风就长的野火一般越烧越烈——
先提起傅恒做额驸人选的是自己,她这样说长道短,到底是在防备和冒犯福晋,还是在忤逆和讥讽自己!
乌拉那拉氏大闹前院,宣扬他耽于酒色在前,忤逆于他,辱没武将在后,哪里还有从前的青樱妹妹的半分模样?
宝亲王冷声道:“额娘,儿子府中的乌拉那拉氏为其姑母抄经,风邪入体,神思不畅,今日贺寿又以至于阴竭阳脱,昏不识人,只能留于府邸静养,不能入宫侍奉于额娘膝下,还请额娘见谅。”
在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何不听额娘的话,非要亲自请旨,求皇阿玛将乌拉那拉氏赐给他做侧福晋。
怪道三阿哥不肯娶乌拉那拉氏,连侧室之位也吝啬,若是乌拉那拉氏今日只是个格格,不入玉牒,不得进宫,如今就好处置多了。不想三阿哥糊涂半生,在这件事儿上倒是有先见之明。
唯一庆幸的是额娘慧眼识珠,择了富察·琅嬅做他的嫡福晋,景仁宫娘娘也恰到好处地坏了事儿,否则,若是他当时真定了乌拉那拉氏为嫡妻——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宝亲王的呼吸就加重了,鼻翼翕张着,眉头紧锁成沟壑。妻贤夫少祸,若是得妻如此,他还不知道被拖累多少。
熹贵妃看了一眼似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宝亲王话中意思的青樱,可怜倒也可恨,沉吟道:“既然你有了主意,就照着你的意思做吧。既然身子不好,那在府里静静养着就是了,往后三节两寿,有琅嬅领着曦月在我跟前承欢也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