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侧有微风掠过。
一袭红衣的苗妩,突兀地出现在细雨身侧。
“瞧什么呢?”苗妩问。
细雨舒舒服服地趴在树岔上,指着远处的年轻妇人,“看铜头他娘呢。”
她啊?
苗妩也顺着细雨的视线,瞧了过去。
“身上有鬼气……看来昨晚上她爹入梦时,跟她说了挺长时间的话。”
此时此刻,扎着马步,摆出挥拳动作的铜头娘,并不知道她成了别人口中的话题人物。
两天两夜没睡好,她觉得很累。
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每挥出一次,都像是要用尽她全身力气。
扎着马步的两条腿,酸得直打晃。
她咬牙强撑。
豆大的汗珠从她头发里冒了出来,顺着眉毛流下去,流到眼睛里。
蛰得很。
她顾不上擦,也不敢擦。
铜头说,教他们打拳的那个长相很凶的男人,姓薛。本来叫薛五叔,昨天又改了名,叫什么薛将军。
薛将军不仅长得凶,人也凶。
原本,铜头娘很害怕这样凶悍的男人,可她爹在梦里反反复复叮嘱她,要她和铜头一起,跟着这个男人学武。
谁有,不如自己有。
谁会,不如自己会。
指望男人,或者指望儿子护着她,都有可能落空。
梦里,老父亲哀伤地看着她。
“桃娘啊,爹糊涂了一辈子,养了你们兄妹三个,想着让你们有饭吃,有衣穿,长大了给他们娶了媳妇,给你寻了婆家,就算对得起你们了。”
直到某一日,天降横祸。
“是爹错了。”
“爹只教了你们要老实做人,老实做事,老老实实过日子,却从没想过‘居安思危’这个道理。”
居安思危。
他死了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词。
若早知道,若早知道,他会提醒村里早做防备——村口设岗哨,村中有巡逻……若真是如此,村里这一百多条人命,是不是还能活下来?
“桃娘啊,是爹对不起你,日后就留你一人在这世上,你得靠你自己了。”
“听爹的话,去学本事!就算你婆婆给你脸色,你男人反对,你也得学!桃娘啊,记住爹这句话——本事学到手,那就是你自己的,谁也夺不走!”
“桃娘啊,听爹的,去学拳脚,去学功夫,去学本事……听爹的,去学……一定要去学啊,桃娘……”
梦里,她爹的一声声叮咛嘱咐,沉甸甸的重若千斤。
直至渐渐消失。
而她,在梦里哭得喘不上气。
“我学!我学!爹,你放心,我明日就跟着铜头,去求薛将军也教我拳脚!”
“若他不同意,我就跪在地上,跪到他同意为止……爹,你别走!你要是走了,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你别走啊别走……”
在梦里,她哀求痛哭,可她爹还是从她梦境里消失了。
走之前,还朝她摆了摆手。
她从梦里哭醒,身侧的男人打着呼噜,睡得正酣。
四周静悄悄的。
无边夜色将她笼罩。
铜头娘突然觉得冷,从心底里泛起的冷。
她紧紧抱着自己,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就像小时候,她缩在娘怀里一样。
晶莹的泪滴从她眼角渗出,一滴一滴滑入鬓发,浸湿枕头。
从今往后,这世上果真只有她自己了。
天亮了,她起床,像往常那样做好了饭,却没再听从婆婆的吩咐,吃完饭刷碗,刷完碗喂鸡,喂完鸡洗衣……
她带着铜头,去了河滩。
铜头嘴里的薛将军长得确实凶,却是个好人。
听了她结结巴巴,想跟着一起学拳脚功夫后,一句为难话都没有,直接指着最后一列,让铜头带她入队。
入了队才发现,跟着来学拳的女人,不止她一个——还有村长家的两个孙女,赵家的一个闺女,李家的两个闺女……
铜头娘低下头,眼眶发酸。
她爹死了之后才明白的道理,村长家,赵家还有李家,却在得知背山村遭遇流兵偷袭后,早早就瞧明白了形势。
有一个懂得居安思危的村长,过马村也许不会遭到背山村那样的噩运。
不过,她还是准备听她爹的话——不要将保护自己的希望,寄托在男人和孩子身上,她要学着自己护着自己。
她也能学好。
她并不老,她才二十六岁。
她也有力气,砍柴挑水、担粪施肥这些重活,样样拿得起。
她还有耐力,农忙时插秧、割稻,腰一弯就是几个时辰,她也撑了下来。
她不输给任何人!
“换招!”
耳边传来薛将军的指令。
铜头娘借着收拳的动作,甩掉了流到眼睫上的汗水。
“嘿!”
她跟着众人,大喝一声,马步不变,侧身出拳。
余光中,她瞥见了铜头爹站在人群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目不斜视。
谁也不能阻止她!
若铜头爹不理解,非要反对……那她就与他和离!
过马村村长是个好心人——背山村遭遇横祸,她无处可去——看在铜头的情分上,她再去求一求,有很大可能留在过马村。
她所求不多,一间屋可容身,一亩荒地可饱腹,足矣。
给她三年,她就能将荒地种出来。
她没有为铜头爹守节的想法,若村中有好男人瞧上了她,她也不介意再嫁一回。
若没有,她就自己过。
她答应了她爹,不管怎么样,她会护着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
远处大树上,细雨和苗妩的话题,早就从铜头娘身上转移走了。
细雨正在兴师问罪。
“苗姐姐,一大清早,你跑哪去了?”
苗妩斜她一眼,“怎么?我去哪里还要向你交待?……某人不是说过,咱们不过萍水相逢,萍水相逢还要交待行踪?”
“谁?谁说的?”细雨耍赖,“谁人这么不识好歹,竟敢这样和你说话?苗姐姐,你说出个名字,我替你收拾他!”
苗妩哼了一声,“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细雨低头,“小纸,是不是你?”
“少欺负小纸,”苗妩戳了她一指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她叫细雨!”
“咦?”细雨故作惊讶,“这世上竟然有人敢与我重名?岂有此理!苗姐姐,你说得那个细雨在哪?我要去找她,让她改名,就改叫……山神!”
苗妩:……
这世上竟有如此脸皮厚之人,她认输。
“行了,和你斗嘴,倒显得我幼稚,”苗妩握住细雨手腕,“走吧,回去,我去镇上买了几匹布料,给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