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重新落座,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随后目光转向贾裕,语气自然地问道:“贾老板,你在淇县城外可有闲置的庭院?秦某想借来一用。”
贾裕忙欠身道:“大人可是要入住?若是如此,在下城中另有一处别苑,更为清净舒适,倒不用去城外奔波……”
秦昊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非是居住,而是想暂作仓库之用。最好是临时闲置、不怎么起眼的地方最好。”
贾裕不再多问,略一思索便道:“如此说来,城外十几里贾家村中,倒有几间祖传的老屋,久未住人,只堆了些杂物。若大人不嫌简陋,明日我便遣人前去洒扫整理,腾挪出来,或可充作临时仓库之用。”
“如此甚好!”秦昊面露喜色微微颔首:“有劳贾老板费心了。”
诸事议定,便是闲聊。
贾裕是淇县人,又与贾丰是堂兄弟,无论是淇县和永安的商圈都颇为熟悉。
秦昊听在耳中收获颇丰。
与武卫国在贾府用过晚膳,这才告辞离去。
回到县衙时,已是夜色深沉,灯火阑珊。
唯有县丞衙门前厅,依旧灯火通明,映照着伏案忙碌的身影。
秦昊脚步微顿,对武卫国道:“武主任,随我来。”
“是!”武卫国沉声应诺,紧随其后踏入前厅。
进来之后只见梁辅升埋首于满桌的账册票据之中,眉头紧锁,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神色疲惫不堪。
吴起正将几张粗糙的薄饼和一碟寡淡的咸菜放到他案头,低声道:“大人,先吃点面饼……”
梁辅升头也未抬,只含糊地“嗯”了一声,随手抓起一张薄饼,就着凉透的茶水,囫囵吞咽下去,目光始终不离案上的数字。
“梁大人,”秦昊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透着关切之意:“事情再急,总要先吃饭才行。”
梁辅升闻声抬头,见是秦昊,连忙绕过桌案上前见礼:“下官见过大人。”
秦昊摆摆手:“先吃饭,吃完再谈。”
“谢大人体恤。”
梁辅升不再推辞,风卷残云般将薄饼咸菜就着凉茶咽下。
秦昊的目光则落在案头那一摞摞崭新的票据上,随手翻看着。
只见票据上名目繁多:“木料欠款”、“砂石用料欠款”、“水木工程欠款”……
无一例外,落款皆是淇县县衙,债主则是本县各色商户。
梁辅升用袖口抹了抹嘴角,走到秦昊身侧,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懑与无奈:“大人请看,这些便是今日从商户手中换回的‘旧账’。可您也瞧见了,票据簇新,落款日期皆在半月之内!而县衙近两年,何曾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工程?”
他重重一叹:“下官初步核算,凭空捏造出的欠款,竟高达一百五十余万两!”
“一百五十万两?!”
武卫国倒吸一口凉气。
他在武宁分管工程,太清楚这笔巨款的份量!
当下忍不住怒道:“简直丧心病狂!无法无天!”
梁辅升深以为然,语气沉重:“何止!这一百五十万两,足以支付十万民夫半年工钱!若购材料,便是起一座巍峨宫殿也绰绰有余!”
秦昊闻言,却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言语间很是不屑:“呵,区区一百五十万两……这江书画,格局也就仅止于此了。”
此言一出,梁辅升和武卫国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如此巨款,在大人口中竟成了“区区”?
梁辅升忧心忡忡地补充道:“最棘手的是,票据上皆注明一月内偿还!如今主簿衙门付之一炬,库房空空如也,莫说一月,一年也凑不出这笔银子!”
秦昊却浑不在意,随手将票据丢回案上,语气平淡:“无妨。到期便以账目需详加核查为由,无限期拖延便是。”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贾裕所赠的名册,递给梁辅升:“此乃淇县本地与漕帮勾连紧密的商户名单。你拿着,与这些持有欠条之人一一比对,看看名单上是否还有遗漏。”
梁辅升接过名册,翻开一看,眼中顿时露出惊喜:“下官正有此意!已打算抄录持票商户私下探查,未料大人竟已拿到这份关键名册!省却了下官无数功夫!”
“这是一位淇县的商人贾裕赠与的。”秦昊简单交代一句,随即问道:“给杜大人的信,可已发出?”
“回大人,信使快马加鞭,此时应已抵达杜大人手中。按您吩咐,先请杜大人安排两千灾民,分批缓行。估算脚程,大约三日后抵达淇县城外。”
梁辅升答道。
武卫国闻言,心中稍安。
两千之数,以淇县目前状况,尚能勉强应对。
“嗯。”秦昊手指习惯性地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明日再发一道告示,晓谕全城,言明不日将有灾民入境,着百姓知晓,早做准备。”
梁辅升点头:“理应如此,让百姓心中有数也好。”
秦昊目光转向武卫国:“武主任,这两日,你与吴起一道,乔装成外地粮商,秘密收购市面粮食。先支用一百万两,务必在灾民抵达前,尽数换成粮食!”
梁辅升闻言,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一百万两!按市价波动估算,足以购入近五十万石粮食!
这数量,几乎可支撑全城三十万百姓两三月之用。
考虑到未来新区建设所需劳力,倒也勉强合理。
但……大人手中统共不过千万两白银可用,既要支撑庞大的新区建设,又要编练新军……
此时投入巨资购粮,是否有些……过于集中?
且与先前“先发告示后征地”之举何其相似,岂非明摆着让粮商坐地起价?
武卫国同样忧虑,但转念想到马长风那条线,只当大人是为多加一道保险,遂躬身领命:“属下遵命!只是……如此大量收购,粮价恐怕……”
秦昊却似胸有成竹,淡然摆手打断:“放心去办。价格或有波动,但幅度有限。三日之内,将银票悉数换成粮食即可。购得之后,联系贾裕,存放于城外那几间老屋。”
“是!”
武卫国见秦昊如此笃定,不再多言,干脆应下。
秦昊最后吩咐道:“梁大人,明日随我一同去城北那片盐碱地看看。”
“是。”梁辅升应道,随即疑惑:“可是要微服暗访?”
“不,”秦昊唇角微扬,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带上衙役,正大光明地去。”
“什么?!”
梁辅升与武卫国几乎同时失声,满脸惊愕!
梁辅升急道:“大人!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火上浇油,助长那些刁民坐地起价的嚣张气焰?”
武卫国也附和:“是啊大人!这样一来,那里的地价怕是要飞上天了!”
秦昊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眼中闪烁着精光:“仅仅只是这些还不至于飞得太高……”
他看向一脸愕然的梁辅升,笑容加深:“梁大人还需配合本官,演上一出好戏。”
“我?演戏?”
梁辅升指着自己,彻底懵了,完全跟不上这位上司天马行空的思路。
“不必紧张,”秦昊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稍后忙完,来我书房细谈。”
梁辅升无奈点头:“还有一事需向大人禀告。”
“你说。”
“杜修武今日来到了县衙……”
梁辅升欲言又止。
“哦?接着往下说。”
“他说无力完成大人交付的任务,不适合再在县尉上任职并递上了辞呈,而且……”
他抬眼看了秦昊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后继续说道:“连同他一起提上辞呈的还有潘豹以及数十名衙役、文吏。”
武卫国听完立即怒目圆睁,双拳紧握,脸上的肌肉气得抖动了一几下。
秦昊却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很是干脆地道:“不批,若是不来当值或者消极怠工,按渎职处置,还抓得抓,该罚的罚。”
说罢,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三人,负手悠然离去。
前厅内,只留下梁辅升、武卫国、吴起三人面面相觑,神情里透着浓重的困惑与不安,似乎有一些阴霾慢慢弥漫在几人心上。
到目前为止,秦昊的每一步棋,都令他们捉摸不透。
感情上认为秦昊的政令不会有错,但理智上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显而易见的是;这淇县的水,正在肉眼可见地被搅浑了!
当晚,梁辅升去到秦昊的书房,两人一直商量至深夜。
至于说了些什么,除了两人之外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