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下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打破了高坡上的沉寂:“前面可是秦大人?”
秦昊偏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气度沉稳的中年人,手中两颗油亮的铁胆匀速转动着,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呼啦”声,正缓步而上。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谄媚,也不失礼数。
紧随其后的,正是被秦昊前些天赶出衙门的江书画。
江书画此刻全然不见拄拐时的萎靡,步履稳健,面色红润,看向秦昊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恨意。
秦昊目光在江书画身上短暂停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声音平稳却带着清晰的穿透力:“原来是江大人。前几日见大人还需拐杖支撑,今日步履如飞,看来是彻底大好了?可喜可贺。”
声音不急不缓却字字如刀。
江书画脸上肌肉瞬间抖动了几下,嘴角抽了抽,随即绽开热络的笑容,仿佛根本没听到秦昊的讥讽:“托大人的福,勉强能走了。”
随即伸手介绍:“这位是秦二爷。”
他不想和秦昊虚与委蛇,迅速将焦点转移。
“秦二爷?”
秦昊背负双手目光平静地转向中年人,目光沉静地在其身上审视了一番。
秦是非哈哈一笑,手中铁胆节奏不变,抱拳行礼,动作带着江湖人的利落:“在下秦是非,家中行二,道上朋友抬爱称声二爷。在大人面前,实不敢当,大人直呼秦二便是。”
“秦是非?”
秦昊略作沉吟,随即眼神中流露出恍然之色,语气依旧平稳,却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哦,本官想起来了。漕帮大当家,淇县地面上响当当的人物。”
秦是非眼中精光一闪即逝,笑容纹丝不动,心中却对秦昊的“直接”提高了警惕。
心里更是嘀咕:这小子莫非是个棒槌不成?这种话哪能当着面来讲?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江书画一眼。
江书画眉头微蹙,他只和秦昊打过一次交道,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小子丝毫不顾及官场颜面,能说出这样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
梁辅升此时自然地侧身靠近秦昊,低声快速说了几句,神情恭敬。
秦昊微微颔首,眼眉抖动了几下,脸上冷漠的讥讽之意悄然隐去,换上一副平和而略带疏离的官方笑容:“原来是秦二爷,幸会。”
秦是非笑容更盛,嘴角不自觉轻轻撇了一下,仿佛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大人客气。方才在下正与帮中兄弟商议如何安置这些无依的百姓,江大人眼力好,说背影瞧着像是秦大人您,这才斗胆过来叨扰,望大人莫怪。”
秦昊眼眉再次挑动,目光随之扫过下方的棚户区,带着一丝讶然:“哦?这些百姓,是二爷安置在此的?”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人群,神色复杂:“看这规模,不下数万之众,竟都是漕帮兄弟的家眷?”
秦是非脸上适时浮现一种沉重而悲悯的神情,语气低沉:“唉,让大人见笑了。这还只是一部分。帮中兄弟多是拖家带口,原居之地早已人满为患,污秽不堪,疫病滋生。在下实在不忍妇孺老弱受苦,才多方筹措,将一部分人暂时移居到这开阔之地。实非苛待,实乃城中……无地可容啊。”
秦昊眼睛微眯,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如此说来,这片盐碱地,如今都是二爷的产业了?”
秦是非摆摆手,铁胆转动依旧沉稳:“也是近来从一些朋友手中陆续盘下的……”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深切的无奈与肉痛:“大人有所不知,此地虽是盐碱滩,本不值钱。可一旦在下有意购买安置兄弟家眷,那些握着地契的人……唉!”
他重重一叹,语气愤懑:“便趁机哄抬!硬是从最初的白送不要,抬到了三、四两银子一亩的天价!光是购地一项,就耗去在下近四十万两!再加上安置流民、搭建栖身之所……前前后后,所费不下五十万两之巨!”
“五十万两”这个数字,他说得清晰而沉重,目光紧锁着秦昊的反应。
秦昊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脸上虽无剧烈表情,但下颌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归于平静。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凝重:“五十万两……竟然要这么多银子?”
这反应,是深思后的震动,而非乍闻的失态。
秦是非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心中笃定,面上依旧沉重:“都是为了这些苦命人,倾家荡产也得撑着。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秦昊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二爷心系帮众,急公好义,本官……知晓了。”
秦是非像是忽然想起,换上关切口吻:“对了,不知大人今日亲临此地,是……?”
秦昊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但很快隐去。
语气恢复平稳,带着坦诚:“实不相瞒。本官奉旨建设永安新区,需征用土地。听闻此地开阔,又虑及告示先行可安民心,故昨日发帖欲征此地。今日前来,是为查勘详情。”
秦是非脸上立刻堆满遗憾:“哎呀!这……真是太不巧了!大人您看,这……”
他指向下方,很是为难:“人已落地生根,屋舍已成规模。在下……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秦昊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喧闹之地,沉默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失落,但那份沉默本身已传递出不甘的信息。
秦是非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一咬牙,脸上显出决断之色:“大人!新区是为国为民的大事!若大人真需此地……”
他语气带上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在下……愿将此地方献出,供大人驱使!”
虽说言不由衷,但姿态摆得十足。
秦昊闻言,目光瞬间转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和审视,但并无太多惊喜,只是平静地反问:“哦?二爷此言当真?”
这平静的反问,反而比夸张的惊喜更让人摸不着底细。
秦是非心中更是鄙夷:尼玛,这客气话你还当真了?
强笑道:“自然当真!只是……这数万人搬迁安置,耗时日久,工程浩大。在下只怕……耽误了大人您的大事啊!”
秦昊听完,并未立刻叹息,只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投向盐碱地,仿佛在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才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这确是个难题。”
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
秦是非气息一滞:尼玛,这时候不是应该问我需要多少钱,问问看在其他方面做出补偿行不行吗?
老子说的是有困难,又没说不行,这你都听不出来?
手中匀速转动的铁胆似乎快了一丝,他索性不再绕弯,带着点掏心窝子的无奈:“大人,不瞒您说,购地安置已耗尽在下财力。若要再行搬迁这数万人……实是力不从心了!”
秦昊仿佛这时才将注意力完全收回。
他没有马上说话,背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神沉静如水。
短暂的沉默后,他抬眼直视秦是非,语气平稳又带着几分斟酌:“秦二爷,若本官征用此地,连同安置百姓所需,大约需多少银子?”
秦是非心中一松,这才是正常的思路嘛!
脸上立刻堆起诚恳笑容:“大人言重了!能为朝廷效力,是在下荣幸!这地,大人尽管拿去用便是!”
这一次秦昊却缓缓摇头,神情认真:“二爷此言差矣。你耗费巨资,本官岂能平白征用?知道内情的道二爷高义,不知情的,岂非要说本官强取豪夺?”
这才像个当官的样嘛!
秦是非笑容不变,顺势提议:“大人清正廉明,在下佩服。此地非议事之所。寒舍离此不远,大人若不弃,请移步总舵一叙如何?”
秦昊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习惯性地转向梁辅升。
梁辅升微微倾身,低声说了两句。
秦昊听完,目光在秦是非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礼节性的浅笑:“也好。二爷盛情,本官便叨扰了。”
秦是非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的弧度,手中铁胆转动依旧沉稳:“大人请!”
伸手侧身引路。
待秦昊一行随秦是非离去,江书画的目光迅速扫过落在后面的贾王琪。
贾王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秦昊的身影还没到漕帮,新区节度使亲临视察、并与秦二爷“商议”征地事宜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了全城。
那些持有盐碱地的老爷们瞬间喜笑颜开。
茶楼里、密室中、匆匆交错的低语间,贪婪的火焰无声点燃。
“三两五钱。”
“四两。”
“四两五钱。”
“五两!没得商量!”
盐碱地的地价,在秦昊踏入漕帮大门的同一刻,悄然而坚定地来到了五两银子一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