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云观离去,晚春时节花香一路。
修士所在宗门远离人烟,乘云飞了两三日。青云落地,脚踩黄泥。
小道士与身旁的坤道需依照着凡间的规矩行事了。
此回杨暮客是要去寻水云山所在之地。归山途中,水云山卢靖真人提点他杨暮客“皮儿薄馅儿大”。
这一句,抵得上千难万难,免得他撞破了脑袋去寻正途。
收束了三魂,多亏这回的指教。
走进凡人国度,租来一辆车。尘世闲游。
路过一座青山,蔡鹮撑伞蔽日。
她问杨暮客,“这么大的日头,怎不知躲着些。”
杨暮客笑嘻嘻地答她,“春日骄阳,何故躲它。还没到那三伏天的毒日当头哩。现在就躲,待到盛夏后,干脆猫在屋里不出门算了。”
才往山下走几步,路旁的河堤露出了黄泥。
黄泥上枝丫密布,好似一棵棵伏倒的树。
但这只是河水退去后,泥流崩溃留下的裂隙。
蔡鹮瞪着大眼睛,呼一声,“美矣。”
杨暮客则更好奇,这水流退去,为何留下的一定是树木枝丫的形状。那天上的雷电落下,为何一定是根系蜿蜒的形状。树叶的脉络,为何与大树生长的形状如此相似。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似乎都能用一句,此乃道也,来回答。
杨暮客呵呵一笑,心道,且叫它木生于水。这么少的水,所以只有木纹泥上烙……可怜哟。
于是小道士兴奋地说,“咱们下去看看?”
蔡鹮一噘嘴,“您才穿上那步云履,这就要踩脏了?”
“我又怎么会踩进泥巴里。”
蔡鹮指着淘泥的工匠说,“他们若看你踩泥不沾泥,怕不是当下就要跪下磕头。你又藏得住甚?”
“也对。这次你有理。”
他们匆匆路过那群河畔的工匠,蔡鹮待走远了又问,“道友。这些水都哪儿去了?春日不是该水涨吗?”
“有河堤,自然是人家取水灌溉了。好一片生机勃勃,农人取走水,匠人来取泥,复有一日雨,此为众生脐。”
蔡鹮听完评价,“众生不齐。”
“脐带的脐。”
蔡鹮则指着光秃秃高山上的金瓦说,“我看是豺狼弄四蹄。”
俩人没走多久,一路家丁开路,大腹便便的贵人躺在竹椅里哼哼打量着四周。
这大腹便便的贵人瞧见了一个沉着玄黑道袍,前胸绣如意花团,袖口绣云纹。内着鹅黄宝衣,端得不凡。再看那坤道,坤道虽然一身兰白道袍,素净典雅,俩人都是混元髻。标志至极。
“停!停!二位道长,不知是哪一家的出来云游?”
“贫道小字大可,这位是贫道道友,道号蔡洱。我们一路往大泽群落而去。”
贵人眼睛一亮,“不是本地人?”
杨暮客轻轻摇头,“家姐乃是朱颜国昌祥公贾小楼。我们自是一路从朱颜国北上而来。”
“嘿呀。朱颜国讨伐南枭大胜,这等大事儿,道长不留在国中庆贺,出来作甚。马上就要雨季,又热又闷。”
蔡鹮呛声道,“道士出来历练,观世间人道。还分什么时候么?”
“是是是。鄙人就是个俗货。不通风雅。不知二位可否帮着鄙人占一卦。”
杨暮客笑道,“阁下欲占何事?贫道出手,怕是花销不菲。”
“当不得阁下……鄙人当然晓得道长云游一路艰难,想来辕驾就在不远处?钱财之事都是小事儿。如今春雨犹不来,河床见底。我为此处县中功曹,司管此地工坊。没水,便烧不出好瓷。上游水步来,泥也不来。更无原料。县中已经祭拜水师神多趟。但奈何不显灵,一滴雨都不落。等着雨季来了,烧瓷又要耽搁。唉!难啊!”
“是要占雨讯?”
“不不不。鄙人是要占前程。当下泥挖够了,能烧出足够官瓷。小人已经流官于此七年,差一年就满了。您帮忙占一下,是否前程无碍……?”
说完此话,功曹一脸期待地看着杨暮客。
杨暮客踮起脚,折了一根柳枝。而后把柳枝长长短短拆成了小支。
“抽一根。”
“就抽一根?”
小道士很笃定地答他,“就一根。”
这胖子取走一枝攥在掌心,挤挤眼睛,“然后呢?”
“戳进土里。”
胖子依旧老老实实听他所言。
杨暮客呵呵一笑,手指天上,“坎从上来,取泥于艮。路途艰难啊,不利东北,利见大人。年年烧山拓荒,伐木烧瓷。水不来,是报应。听我一言,少生孩子多种树,来年家家户户都致富。”
一旁的干瘦文书听了瞪大眼睛,什么混账东西。这占卜前程,岂是让你随口编顺口溜糊弄我家大人?
胖子功曹也不恼,“这话……呵呵。道长莫要打趣鄙人了……本官好歹也是贡院甲等出身。”
杨暮客不等他说完,手中掐障眼法,天光暗下。他伸手从这功曹灵台将胎光摘出来,拿走一缕阳气,折他三年寿命。脚下云起,领着蔡鹮乘云而去。
“大人。您下来作甚了?”那文书扶着功曹问。
胖子眉头一皱,他隐约记着自己是看见了一个道士。下了竹椅过来占卦。然后低头看向地面,地面一段柳枝抽芽。路旁不远处空地上好几个土坑里冒出来新的柳枝。
他背脊发凉。这是遇见神仙啦!
种树!一定要种树!那神仙还说什么来的?说利见大人。他眼睛一眯,看向了山间的金瓦,这“大人”肯定不是这个皇差的住所,还是得去问京中老师才行。
杨暮客拿着那功曹的活人阳气,站在云头轻轻一吹,半空阴阳击薄,轰隆一声雷响。
水师神云中现身,“小神参见紫明上人。此地水炁不至,人间功德欠三毫。遂雨不至。您摘活人阳气,怕是也还不够哦。”
杨暮客摆摆手,“他们欠功德那是他们的事儿,贫道做得已经足够了。若是还不能引着他们走正道。那活该河床改道,今年大旱,来年洪水。贫道管不得他们一世啊。”
水师神恭恭敬敬揖礼,退到云头。
杨暮客则带着蔡鹮乘风而过。
“道友。您不是说,修士不可干涉人道吗?”
杨暮客颔首,“是啊。是不能干涉人道。”
“可您又是以御木诀种树,又是用活人阳气聚云。这行径已经过涉了。”
杨暮客则呵呵笑道,“没人记得贫道,那便没有贫道的因果。他们看见的是神仙,又不是贫道。紫明来过么?”
“不曾来过么?”
杨暮客甩道袍大袖对着身后一挥,“去休,去休。”
水师神掏出小本本,如是写下。
上清门观星一脉,紫明道长于戊午年季春初九,显化功德,引人道正路。
俩人走了很久,走进了阴雨绵绵。
“这水若是落在那边山头就好了。一边大旱,一边洪涝。”
空山空庙之中,蔡鹮从小屋里换了衣裳出来。这回她没穿道袍,只是穿着一件褙子。
杨暮客则在一旁煮粥,他从山中采了些蒿菜。
“过来吃饭吧。人道和神道的事情,互为因果。咱们管不着那么多,一时之事,也莫要当做长久去看。总是要变的。这便是易数。”
蔡鹮坐在石墩上,看着杨暮客,“道友。你总说功德,功德。还拿功德来抵作拘我神魂代价。这功德,可数计,可量计不成?”
杨暮客把粥盛好递过去,“功德,不是钱币。自然不能说是去抵作代价。但功德多了,便有福报。福报多了,灾劫就少了。我说是用功德去抵,其实就是说,我有了灾劫,那就要做更多功德才行。”
“哼。若道友这般说。那大奸大恶之辈多做功德,岂不是免了灾劫?”
杨暮客轻轻摇头,“灾劫怎么会免去呢?不管做多少功德,最后都要履劫。大恶定有大灾,谁人逃不过。至于小灾小难,闲适时候过得好些,便能全心全力去履劫。所以修道修己,最要紧莫要作恶,给自己招灾引劫。”
“你拘我神魂,私刑给那功曹削寿。有劫吗?”
杨暮客点头,“有的。”
“那你还做这些?”
杨暮客轻轻一笑,“新衣服穿久了会脏,那就洗洗,洗不得,就换新的,你这身褙子还挺好看。我若本事足够,何样的灾劫过不得?”
蔡鹮听懂了,杨暮客这是在说敝而新成。抿一口粥,“咦……这粥好苦。”
“青蒿能不苦么,春苦则夏爽。败火的!”
蔡鹮放下碗,当地一声,“我不是说青蒿苦,而是道友你弄的粥苦!糊锅啦!”
杨暮客闷头吃粥一言不发。
夜宿空庙。
蔡鹮帮着杨暮客拾掇好了一处卧榻,嘴里嘟囔着,“领着我下山还愿,我看是你这大少爷还惦记着我给你做婢子。否则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人怕是要饿死在路上。”
杨暮客两手插在袖子里,没理就不言声。他倒没真这么想,但他真这么干了。
半夜里,蔡鹮睡在对面。轻轻鼾声,杨暮客则在卧榻上打坐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如今他不需入定太久了。
存思的阶段早就过了。他神魂越来越凝实,反而是身子仍弱。这还是应了卢靖真人对他的指点,皮儿薄馅儿大。
但身子修起来可不容易,磨炼身体,永远都是非一朝一夕可成。吃了补药,那便叫虚补。早晚是要还回去的,修不成不漏。
庙外头几只鬼浪荡着。
来了两个道士,把他们的家给占了。
杨暮客索性阴魂出窍,雨水穿他魂身而过。他对着那些野鬼吆喝一声。
“呔!大晚上不回家,外头乱晃个甚。吓着过路人,不知要损多少阴德。”
那些鬼物听见这话登时战战兢兢,面上俱是委屈之色。
小道士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这……庙中就住着我俩,能占多大地方。你们要进去就进去,外头风吹雨打,可别受苦了。来来来,都进来。”
这些孤魂野鬼哪敢忤逆道士,灰溜溜地钻进破庙里,墙根下站成一排。
杨暮客走到一个披发鬼面前,“姓甚名谁?死了多久?”
女鬼怯生生答他,“小女名叫杨陆陆。家行老六,死了三百年了。”
小道士阴魂面色欢喜上前握手,“你好,你好。咱们是本家。我也姓杨,小字大可。你可以叫我杨大可。”
杨陆陆连连鞠躬,“大可道长你好。”
他又走到一个长舌鬼面前,“你叫什么啊,死了多久?”
长舌鬼站得板正,含糊不清地说,“启禀道长,小鬼名叫刘荃,字志峰。死了三百年了。”
“啧啧,志攀高峰……家中对你期许不小啊。死了可惜了。”
阴魂也跟刘志峰握握手。就这么一路握手过去,一共十七个野鬼。都是三百年前死的。
他度着方步,环视众鬼,“贫道瞧出来了。三百前年……这里定是倒了大霉,生了大灾。才让尔等死不瞑目的家伙,尽数凑到了一起。”
杨陆陆见小道士是个好说话的,站出来喏喏答他,“没大灾。就是碰巧赶一块儿死了。”
阴魂一愣,“这么巧?”
群鬼俱是捣蒜一般点头。
阴鬼指着外头的山,“就这么大一个地方?一年死了你们十七个,还都死不瞑目。”
杨陆陆则直言道,“原来可大哩。山下城中有万户,家家兴旺,此处是我朝名山。后来不知怎地……就没人来了。”
杨暮客听后一脸不解,“那阴司呢?几万户应该生了城隍。尔等怎地不去城隍司,等着往生?”
有老鬼上前答他,“迁走了……吾等俱是孤魂野鬼无依无靠,横竖何地不是等着魂灭往生,便不跟去了。”
阴魂听后,兀地龇牙一笑,“可曾吃人?”
众鬼俱是急急摇头。
杨暮客那阴魂面露得色,嘿了一声,“贫道吃过!”
众鬼骇然,当即落针可闻。
小道士继续逗他们,“不过……现在不吃了。”
如此众鬼才长吁换气,好似活着一般拍打胸脯。
可杨暮客好话说完了,便是要说利害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冷笑道,“尔等聚鬼成群,若有一日化作邪祟,为祸一方。贫道就此路过,却不曾处置……这因果就要落在贫道头上。”
一双双绿油油的眸子盯紧了阴魂,唯恐道士一巴掌把他们尽数拍死。
“这样吧,尔等留下文书,写个保证书,言明日后定然不会作恶。贫道权当尔等都是好鬼……”
“好好好……写!我等就写!”
众鬼忙运阴力,弄出笔墨纸砚。一群老鬼扶桌写字。
一个绿油油,挂着鼻涕灯笼的小鬼噌噌爬来。
他嚎啕大哭,“道士爷爷……我……我不认字怎么办啊……”
只见阴魂鼓起腮帮子,对着庙宇一吹。残垣断壁化作云雾,外头乌云尽去星光熠熠。烛光闪闪,书案整齐。
小道士阴魂站在台上,“不会就要学!”
说着他学做先生模样,捋着不存须发,“子不教……父之过。你既死了,竟没阿父陪你。生前更不教你读书认字。这些年……尔等不曾欺负他吧。”
众鬼停笔看小道士,脑袋摇得似拨浪鼓。
小道士哼一声,“不识字?这还了得?贫道找鬼来教他,谁有功名在身?”
一个老头儿颤颤巍巍举手。
“便是你了。你来当先生。教这小鬼认字。”
第二日天明。
杨暮客出了空庙甩手一挥,将那些阴气纸张尽数扔到半空。
阴司游神骑风而过,尽数收走。
“道友?我昨儿做梦竟然梦见去了一个学堂。里头多大岁数的人都有,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