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静静打量眼前来人,一身红衣道袍,锐气逼人。
当初从城隍笃定的言语中,他已猜到会有高人在此守护。四百多年前有赤金山道人,如今岂会没有呢?这万泽大州,除他上清门俱是以正法教马首是瞻。
赤金山来人,本就意料之中。
如此事情一桩又一桩,当下他懂了些许关窍。因得了未济卦象,遂君子慎之辨物居方。
六三,需未竟中求亲朋,得势方安。
杨暮客身处卦中,不可脱身。站定回望,此未济之卦,当从入水云山便已开始。
未离宫是得了赤金山的请求,前来与水云山商议制器之事,此地又怎么会少了赤金山的修士呢?他们隐而不显,杨暮客略施小计便引来了贵人相帮。
心有定论,杨暮客笑问,“这果儿,是个什么东西?”
然凌子将其端到他面前,“上人您瞧,此乃一棵火枣儿。生于九幽,混沌迷蒙之地。阴极生阳,浊中化清,一株百簌。吃一颗,便能血脉通畅。倘若占去一株,食后便可得阴阳穿梭之能,不惧阳气罡风,不惧九幽浊炁。”
火枣儿热气逼人,灵韵充沛。莫名引人观之,视线难以脱离。
杨暮客便问他,“这般好物,你不拿来吃。竟然用来勾引妖精,当真是暴殄天物。想必妖精闻到此味,定是以为一株火枣儿树现世了。但此地可没有去九幽的通路,如何不引其怀疑?”
然凌子畅快笑道,“上人,水云山改道岩浆走势,胎衣会有裂隙。您看那南方天,木犬生火,大灾之象。便也是因此而来。未离宫此时正在帮忙弥补胎衣,顺带寻些灾民,等着秋收时节送到山中去。这些妖精,便是等着送人之时,看看能不能逮上落单的小修士。”
“胎衣裂隙……这大地胎衣都被水云山给毁了……哼哼,贫道看不懂尔等行径。”
然凌子轻轻一揖,“上人,水云山此举疏通地脉,亦是功德一桩。又岂能只看眼下苟且,您说是与不是?”
“是是是。”杨暮客无奈点头。继而他呵呵一笑,“你还未说,你怎不拿它来吃呢?”
“这枣儿,人吃不得。会坏人根骨,以致身心驳杂不纯。吃罢一颗,便想下一颗,最为歹毒。”
杨暮客看出来了,他然凌子是有备而来。
继而两人再对视,默契哈哈大笑。
生于世间,有何事可比遇见心意相通之道友更为畅快?没有!
火枣儿的香气随风飘荡,直达大泽深处。此等灵物,便是一丝气息都引得妖精神魂颤动。
毒?火枣儿有毒谁人不知,但与长生相较,一时痛苦癣疥之疾尔。
大群妖精开始登岸。
只见然凌子抬手将火枣儿抛至半空,二人同时隐去身形,藏于深处。
阴司城隍领兵出巡狩猎,黑烟滚滚。
然凌子点兵点将,手掐敕令。
一道道金光落下,这些阴兵阴将身上俱是身着明光铠,手持长刃威风凛凛。
杨暮客亦是出手相帮,脚踩阴阳图,立于老阴之位。拉下天幕,顿时白日如黑夜,不见群星。
阴兵浑身黑烟缭绕,一双红眸紧盯着正北。
正法教,道学为正。卢金山护法为命修,修丹道,正命数。赤金山为性修,修神魂,正心性。
只见然凌子手持令旗,引导天地灵炁灌入阴兵的明光铠上。阳火加身,这些阴兵顿时如重新活了一般,似是有血有肉。
水汽蒸腾,妖风乱舞。
只见湖畔几条大鱼鱼鳍化作手足窜出,超过了那些在泥里蛄蛹的泥鳅。轰隆一声,水柱炸开,一只老鳖龟壳转着,化作黑云旋风直奔半空的火枣儿幻象而去。
“哇呀呀呀……怎地只有枣儿一颗?那树呢?九幽还没通吗?”
杨暮客噗嗤一笑,看向然凌子。
然凌子心领神会,挥舞手中令旗,大地裂开,浓浓的果香从地脉中飘出来。
杨暮客讶然,“这果树竟然是真的?”
“自是真的,弟子阴神出窍,采来此果儿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
阴兵将领驾着彩云,手持长槊。当地一声敲在龟壳上。
“妖精!此乃人道地界,速速退去。饶你一命。”
老鳖停在妖云之上,尖尖的脑袋从龟壳里伸出来。一双绿豆眼紧紧盯着将领,“你这尿货速速让开,岂不知后面还有大妖成群,挡着老鳖我作甚?我吃又能吃多少?吃了便回水府。绝不入城作孽。”
杨暮客隐在半空脚踩阴阳图,将阴气抬升,好给阴兵将领活动空间。然凌子也乐得小道士帮忙。
只见那一将一鳖争斗起来。
阴兵长槊携幽冥之光,老鳖裙带水藻化作腥风乱鞭。噼噼啪啪二者打的有来有回。
城隍阴云大阵之中,司令判官上前。
只见那判官手持朱笔,点天地文书副本,阴沉大地一路冥花绽放。误入幽冥的一只老鼠瞬间干瘪,抽干了生气。
最前排那些长腿儿的大鱼被一群阴兵以哨棍架住,几个阴兵则在后面甩出阴魂锁链,将那大鱼的魂儿给拖出来。
嘿哟嘿哟。
妖精魂儿离体,肉身瘫软在岸边。而那些泥里蛄蛹的小鱼已经化作道道青烟。
城隍衣袍下两腿化作黑风,两袖挥舞阴雷如墨,似如长蛇。他席卷一遭,摄取群妖魂魄。
身上孽债累累的,阴雷之下灰飞烟灭。清白之身,则押后再审。
大浪汹涌而来,只见更多妖精开始登岸。
城隍此时也面色凝重,拿出玉笏躬身向着后方礼拜。
做戏自然做全,只见然凌子手中令旗一变二,二变三。
阴间洞开,为这前出的巡猎大军补充阴气。
杨暮客则皱眉传音道,“为何不请来岁神殿游神相助?”
“岁神殿诸位神官都在忙,顾不得此处小事儿。莫要请来游神将军为妙。”
杨暮客愕然,“我前些日子还请来着。”
“上人身份尊贵,自然有求必应。”
杨暮客面色瞬间就垮了下来,阴沉着脸说,“感情我这筑基小修士还耽搁了神道正事儿。”
越来越多的大妖冲出来,鬼将尽数飞出去,抵挡前来夺宝的妖精。
这些妖精都是阳间肉身,初入阴间气息迟滞,让那鬼将一鼓作气杀得溃不成军。
但好时光很短暂。
一条黑蛟尸体从泥里钻了出来,这鬼修占妖尸。钻进阴间之后反而如鱼得水。
只见然凌子分出一缕阴神,附着在一片纸人上。那纸人宛若流星落下,砸在阴土上。浊炁飞灰嗤嗤作响。
“上人,此妖可不好对付。我等还不方便现身,毕竟危机还在后头。请上人安稳坐镇。”
“明白……”
纸人身着赤红神官衣袍,手中舞玉尺。那尸妖才喷出邪气,便被一道金光尽数顶回去。
但成片的阴兵被邪气侵染,身上明光铠阳气耗尽,似陶片一般碎裂掉落。阴兵眼中青光闪烁,对携带阳气的袍泽拔刀相向。
第一道防线开始溃退。
杨暮客抿嘴,不言声。搬运《上清混元道德真经》。水德之身运功德,法力显化,一股上清灵炁暗暗飘进阴间。
被邪气侵染的阴兵清醒过来愤怒嚎叫,青红眸子盯住了那驰骋半空的尸妖。
一只只恶鬼跃起,爬在尸妖身上开始撕扯里面藏着的鬼修。
这些光鲜体面的阴兵鬼卒,也终于露出了它们本相。释放着积压已久的怨气。
但那尸妖只是轻轻抖动,恶鬼尽数飞灰湮灭。
城隍衣袍下喷着黑烟,挥舞袖子阴雷化作锁链,缠绕在尸妖身上。尸妖痛苦地哀嚎,几下翻滚,才登岸的小妖精便被碾碎成渣。
一只大鳄鱼小腿划水而来,临近了,这鳄鱼十数丈。
不是别个,正是曾经追击过杨暮客的鼍龙。
压阵的阴兵越来越少,此时判官也不得不动了。
只见判官放下朱笔,轻轻摘下头顶的神官小帽。提着一把长剑轻飘飘地像一阵风,近前去拦那鼍龙精。
噗。地面一股红烟,一粒真的火枣儿从九幽之中飞了出来。
此时与鬼将打的有来有回的老鳖距离最近,叼起火枣儿,化作黑风倒卷而回。
“老鳖我得到宝贝啦,一颗足矣,一颗足矣!”
判官手持软剑,叮叮当当砍在鼍龙背上。阴气入体,鼍龙吃痛。口中喷出炽热的水柱,热浪擦着判官鼻尖飞向半空。
判官那整齐的发髻被吹得乱做一团,半张脸都擦得血肉模糊。腮帮子獠牙凸显,面皮之下是食人恶鬼模样。
杨暮客叹了一声,“道友,有一番因果待我前去了结。我先去也!”
“师祖莫要逞强,持此咒令,可呼唤游神将军驰援。”
“多谢。”
杨暮客踩着老阴之位,化作坎水黑光,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抵达判官和鼍龙战场。
“朋友,别来无恙。且让这判官去忙,此处有咱俩的因果未了。”
鼍龙又岂会与他多言,张着大嘴一口咬过来。
杨暮客暗中运束土强身法,力若千钧。手中坎马拂尘一甩,蓝汪汪水炁倒卷而去。
那鼍龙撞在了水柱上,吻尖吃痛。四条短腿乱划,身形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一个直立着的人形怪物,乘妖风直奔杨暮客面门冲去。
杨暮客立剑指,腰间两柄宝剑出鞘。噌噌两声。
纯阳纯阴之间电光闪烁,雷霆滚滚。两剑疾驰之下,地面小妖遭横祸枉死。
鼍龙口吐黑风,一身冰甲雷电不侵。
杨暮客翻手掐诀,“火!”
元明宝剑炸做一团光,熊熊大火倾天而落。
那鼍龙身上冰甲融化,烫的到处鼓包起泡。但其逞着肉身强横,在火海横冲直撞,片刻不曾停歇。
杨暮客掐着御火诀的手再次变幻,改掐御风诀,“巽风藏金。”
清净宝剑倒卷而回,藏在风中化作丝丝冰刃。
“你且记着两番夺我修行机缘,本大王定要寻仇。”
话音一落,鼍龙化作水流直冲大泽方向。
杨暮客可不存心慈手软的想法,修木身有些木性心得体会。巽风直追而上。
“长青定风,巽风化木。”
大风成龙卷,一棵青翠的参天巨木从天而降。砸在那湛蓝水流之上。紧追不舍的金丝清净宝剑和泼天大火随即而到。
藏在湖里的老蚌看到那鼍龙丢了半个身子仓皇逃窜,它默默沉入湖里,不敢露头。
兀地泥土之中,一条大黑蛇冲出来,猩红大口袭向小道士。
小道士阴魂出窍,宛如大力王一般。一手捏住蛇身,一手掌刀横切,那蛇首飞天而去。
但转瞬间蛇头重新长出,喷出毒液。
杨暮客掐巽字诀乘风而去,收回两柄长剑,护身左右。手中挥舞拂尘,涤荡身上的毒渍。
蛇妖俏笑道,“不过筑基修为,便能有如此担当。了不起!但本姑娘劝你早早离去,这里的事情又是你这小修士管得了的?”只见那蛇影分化千万条,密密麻麻蜿蜒爬冲向半空的朱果所在。
首先不是所有的妖精都是奔着吃人去的,大多数都是奔着朱果而来。城隍当下显露决心,为得是让妖精不敢越雷池一步。见到妖精越来越多。城隍开始领着阴兵往后退,重新建立防线。
杨暮客自然是脚踩老阴跟着城隍往后退,见到那妖精默默地等在朱果边上。
噗。
裂隙之后又喷出来两粒火枣儿。蛇妖分化的小蛇叼起两粒,却依旧不走。
一头老龙冲出大湖,嘭地一声撞开蛇精。
“莫要贪得无厌。这机缘不是为你一个而来!”
“奴家这就告退。”
杨暮客站在城隍边上,“就这么任由妖精在陆上肆虐?有小妖偷偷从远处上岸了……”
“上人,阴司能耐有限,只能守住此地一隅。再远,我等也管不到。亡了这么多阴兵,值得吗?”
城隍咧开大嘴笑了,一嘴尖牙瘆人,“上人。他们亡了,也好让新鬼享福。大把阴寿在阴间耗着,都难过。早死早脱身……是也不是?”
杨暮客一张脸绷紧了,不想与他说话。
他怒意勃发。为了功德而来,但眼下一群妖精毫无进犯人道之心。那便没有功德。
天上的卢金山弟子费了大心机,引出了九幽之下的火枣儿树喷果子。四百年前,可没有这棵树喷果子。所以,是天地大势生了变化,才有灵物诞生吗?可他又赚了什么功德?防患于未然?
水火未济,他杨暮客功德修行仍是未竟之功。如何不怒!
而就在城外远方阴司与妖精大战之时。孙家的下人发现那两个坤道独自在院子里纳凉,那个小道士可很久都没出屋了。
有好事者拿出屋舍的阵盘观看。嘿,那屋里没有生者迹象。这事儿岂能不赶快报与郡守大人?
郡守府衙中,他怒斥一群县官无能。
“尔等都是吃干饭的吗?疏通水渠,不就是招募役夫。眼下已经流火时节,若田中还不通水,田里作物都要干死了!本官是郡守!不是尔等爹娘?做什么事情还要我亲自吩咐吗?”
“大人。郡里不给拨款,我等要拿什么名义去招募役夫。役夫也要吃饭呐,就算不发工钱,我等总要管饭。这县衙里存粮见底……没粮可发啦!”
郡守怒目圆瞪,“粮仓空啦?”
“去岁就空了。早就报与您了……”
“你!”
郡守指着县令咬牙切齿。
此时一个女子趴在门后,招招手。
“滚回去给我找粮食,粮仓补不齐,本官要尔等脑袋!水渠也要修!拉壮丁,强敛赋!老子管尔等那么多?我只要成果!”
待县官们走后,女子进屋,“老爷……那道士不在,园子里就两个人质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