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听了白海主之言站定沉思。
却也不是心生悔意,而是思量着日后是否要变了行事章法。
白海主见他不言声,扶桌起身道,“明儿扶礼观大醮,本君总该换个人面。化形数千年,平日里不曾梳妆。你那婢子可会伺候人?”
杨暮客大梦初醒般答她,“她已非是婢子,而是贫道道友。”
“既然会伺候人,那便让她随本君一去。”
杨暮客不答这话,只道,“她为我门下俗道,您该是问她,非是来问小可。”
白海主那一双龙目竟有些许柔情,“那本海主就去请她,如何?”
小道士这才欠身揖礼,“想来是她的福缘。”
待海主离去,杨暮客静静坐在蒲团上琢磨起来明日的大醮上。忽然他一愣,白海主把蔡鹮请走了,他明儿个该谁来帮忙穿衣打扮?
小道士唉声叹气,后悔不迭。待到子时入定,再无杂念。
这日子当真是巧。扶礼观举行大醮,人间也正在秋祭。
扶礼观收拢周上国人道香火,聚于自家宗门。因杨暮客吸走一日气运,此时由人道香火填充,这灵山宝地显露出了真本色。
属西,酉金意,丰收大喜。
精舍屋门拉开,站着闭目养神的白敷睁眼。
瞧见小道士只着单衣,外头套着宗门道袍。腰间挎着两柄长剑,怀中抱着一柄拂尘。混元髻随意扎起,头戴一根玉簪。剑眉星目,面有笑意。浑身散发些许慵懒之意。
“上人,寅时外头便来了道童,邀您去吃早饭。”
“初来也不见他们如此热络。”
白敷忍俊不禁,心道咱们初来可非是好客。
俩人随着问外的小道士前去用餐,路上白敷问杨暮客,“上人心境可是沉稳?”
杨暮客瞥他一眼,“我还能怎地?”
晌午曜日金光,大醮开始。
杨暮客未曾料想此番自己竟然是主客,最先出场。
听见玉阶之上紫衣宝观真人念唱自己名号,一步踏出沿着广场大路往正殿走。他走得稳稳当当,来至门前,一位真人端着漆盘上前。
“请紫明长老解剑。”
小道士解开剑鞘绳钩,两柄宝剑被放入结界内的桌案上。
而后是念唱兮合名号。
“邀正法教黑砂观长老,兮合真人。”
一身白衣,鬓无乱发。兮合也腰间挎宝剑施施然而来。
再听。
“邀翅撩海烛龙后裔,海主白淼大君。”
似有海风吹过,玉石路上一个锦衣妇人轻挪莲步。头生两角,枝丫不多。双螺髻缠金花,玉叶敲打花瓣,声音清脆。翠蓝对襟长袍,花团锦簇。小衣黑,长裙白,绣龙腾云海纹饰。
其余一众来宾杨暮客不认得,也不想认识。皆是附近宗门的宗主长老。他们无一敢带着兵器。
值得玩味的是,竟然来了济灵寒川的妖国大妖。
“邀万寿国长生殿长老,旬吉大人。”
这观礼台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扶礼观方丈真人终于殿中出场,“大醮典仪,启……”
供案旁升起云帆,风中舞动。问天大醮四个字迎风招展。
杨暮客看到问天那二字不禁将目光挪到方丈真人背后。但他不舒服也得憋着,昨儿白海主那番话他听进去了。
这回大醮,倒是没有众人法天象地的盛景。人太多了,都显露本领,这小山也挨不住。
大醮活动漫长,无需多言。
宴会时刻,杨暮客终于瞧见了熟人虞双。
二人点头示意,并无交谈。黑衣白裙的白淼几步走来,拉起杨暮客的手往殿中走。
“海主这是?”
“兮合真人和扶礼观方丈都在里头。兮合愿意做个中人,你这紫明上人呐,得饶人处且饶人……”
待白淼拉着杨暮客进屋以后,推他去了上座。看了眼屋中二人,白淼匆匆出屋,不做停留。
兮合作揖,“晚辈拜见紫明师叔,别来无恙。”
而方丈真人与大醮的意气风发不同,此时他撩起衣摆缓缓跪下,似是候审。
杨暮客气息一滞,手中挥动清风欲将方丈抬起。但筑基修士怎抬得动真人,膝盖落地声使得这间屋子静谧无比。他只能当方丈不存在,对兮合还礼,“兮合真人,别来无恙。”
“师叔。请落座,让我把事情与您说个清楚……”
这扶礼观的斯基道人伙同几人,为谋求天道宗问天一脉青睐,在杨暮客归山途中布下阴谋诡计,欲毁他的道心……
兮合口中,多半人已经或伏诛,或自戕。斯基道人已经被控制,羁押在扶礼观刑堂。
杨暮客耳旁好似响着大醮旌旗猎猎。
“师叔,您欲如何处置?”
杨暮客这才回神,“此乃他们宗门内部事务……”
但话到嘴边杨暮客卡住了。万不能说,与贫道无关。说了,那便是他退了。小道士咽了口唾沫,目光看向兮合。
兮合展颜而笑。
只见杨暮客端坐,“正法教司掌修行界刑律。兮合真人于此,贫道不予置评。该是由贵教处置才对。”
屋中凝重的气氛终于松快些。
“师叔果真慈悲,那师侄稍候便传令押解罪人前往黑砂观受审,之后再细细追查可有漏网之鱼。”
杨暮客这才看向方丈真人,“不知真人为何如此大礼?”
方丈抬头,“宗门内部出了如此妖孽,我身为方丈自然有监管不当之罪。”
杨暮客大大方方道,“此事已经交由正法教处置,贫道不再过问。贫道信这天地正道沧桑,方丈快快请起。”
只见那方丈要叩谢!
杨暮客怒目圆瞪,周身气运迸发。扶礼观上空敕令显影一瞬。他此回如何都不能让这扶礼观方丈叩谢。
兮合见此,伸手拦住了方丈。
“方丈快快请起。”
杨暮客见兮合出手,这才散去周身气运。“既然贫道与扶礼观的干戈放下了。请方丈准我借贵宗门地场,与兮合真人叙旧……”
“老朽退下。”
杨暮客攥紧拳头骨节作响,“什么意思?”
兮合轻轻一笑,“师叔何故动怒,您不是处置的很好吗?”
“若处置不好,贫道与扶礼观可就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了。亏得贫道将真人当成自己人。”
兮合听此话愣了下,面露歉意,“此事确实是师侄有错,不该与师叔隐瞒。”
杨暮客此时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我外邪才清不久,一桩桩事情偏偏要往我脑袋上撞。我头疼!”
兮合在杨暮客边上落座,“您作为观星一脉长老,就算躲在宗门里,这些事情依然要撞上来。”
杨暮客伸手给兮合端茶倒水,自嘲笑道,“把扶礼观逼出来一个问天大醮。我可真是大聪明,一路上逼出来好些个敌人。”
兮合又愣住了,这紫明道长怎地就主动给他端茶倒水了?
“师叔……”
杨暮客把杯子推到兮合面前,“都当我是十年前的小崽子?任意揉捏?凡人十多年,心眼儿不知道要长多少。我吃了这么多亏,真当我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兮合这才感慨,“您说这话,看来也是没多少长进。”
“有没有长进你说得不算!”
“师叔将《上清混元道德真经》修炼的炉火纯青,将气运和道德用得颇有章法,确实进步。但将扶礼观一手逼到此番境地。当真是师叔咎由自取。”
杨暮客点头认了,“正耀师兄跟我说过,我没听进去。仗着宗门有些名声,我也是肆意妄为了些。你们这些高门弟子,就没如我一般张扬过?”
兮合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岂能不曾张扬!比您更甚!你可知那正耀,在中州耀武扬威,为了封印古神,号令众多宗门真人赶场相帮,无人敢逆。甚至打碎了地脉,弄出浊染。这才灰溜溜地跑回了太一门。至于师侄我……我剑下亡魂无数,记不得了。”
“好一句记不得了。”杨暮客敲敲桌案,“如今我彻底将扶礼观逼向问天一脉。白海主言说有人准备要杀我了。师侄有何指教?”
兮合皱眉,“也确实如此。但终究……是您修为低了。”
“瞧你这话。我自是晓得打铁还需自身硬,但如今我总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师侄……给贫道支支招?”
“师叔莫要开玩笑,晚辈怎么能帮您做主。况且上清门与我等道统不同。没招……”
杨暮客指尖亮着气运灵光,“我有一招。请师侄放出风去,贫道还愿到苏尔察大漠,便要与你汇合。一起去捉邪修。”
兮合眉头舒展,惊讶地看着杨暮客,“也是水到渠成……妙!那师侄之名,便暂且充当护法。”
杨暮客从那屋中离开,长吁一口气。
而兮合眼中,这紫明师叔当真是大气运。这盘棋,只要紫明落子错了。虽谈不上万劫不复,灰溜溜地跑回山门定然是逃不了。他是答应扶礼观方丈来劝诫紫明的,但这一番非但不用劝,反而是受教。若论过刚易折,他兮合可比紫明更加决绝,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方丈拿着贡品上前,“此番多谢上人相帮。”
兮合袖子一挥尽数收下,冷笑离去。这扶礼观的确是站队分明了。把至秀真人都给逼走,只认天道宗的问天一脉。这路越走越窄,而那紫明偏偏是路越走越宽。真不知如何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