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的土,带着一股子陈年的烟火气,混着新翻泥土的腥甜,钻进人的鼻腔里,让人心里头踏实。
江天豪那句“给老祖宗上柱香”的指令,传到赵铁柱耳朵里时,没有半点波澜壮阔,就跟村里人喊他“老赵,晌午了,回家吃饭”一样平常。
可就是这份平常,透着一股子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劲儿。
李家坡的祖祠,有些年头了。
青瓦灰墙,檐角上蹲着的脊兽被风雨磨平了棱角,瞅着像个没脾气的老头。
赵铁柱没提什么“募捐”,就说祖祠屋顶有点漏,得翻翻。
他往村口大槐树下一站,烟袋锅子往鞋底磕了磕,嗓门一提:“各家各户,出个壮劳力,明儿一早,修祖祠!”
话音刚落,应和声就跟炒豆子似的响成一片。
第二天,日头刚把东边山头照出个金边,李家坡的男人们就扛着梯子、拿着家伙什儿聚到了祖祠前。
赵铁柱自个儿第一个爬上房檐,他身子骨硬朗得像山里的青松,动作麻利,一点不像个花甲老人。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片覆满青苔的瓦,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阳光斜斜地打下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空气中弥漫着瓦片、朽木和尘土混合的干燥气味。
“慢点儿,都慢点儿!”赵铁柱吼着,生怕哪个毛头小子手重,惊扰了这屋檐下的百年安宁。
就在他揭开正梁上方最中心那片瓦时,手上的触感不太对。
瓦片底下,不是预想中的椽子和油毡,而是垫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眯起眼,用指头捻开积灰,一个用红绳紧紧捆扎的、已经干得发脆的小草束,静静地躺在那儿。
草束旁,压着一张发黄的、边缘都毛了的纸条。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抽。
他把草束和纸条捧在手心,像捧着一团火。
他跳下梯子,走到一个背风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
上面的墨迹已经很淡了,但那笔锋,力透纸背,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丙寅年守灯人李守义绝笔:灯可灭,草不可绝。”
短短十二个字,像十二声惊雷,在赵铁柱心里炸开。
丙寅年……他掰着指头算了算,那是几十年前,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娃。
李守义,是他爷爷辈的一个族叔,村里最沉默寡言的汉子,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山。
原来,他也是“守灯人”。
赵铁柱没说话,只是把那束灯草和纸条,一层层用布包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那儿紧挨着他的心口,滚烫。
他默默地回到人群里,继续干活,只是那双眼睛,比之前更亮了,亮得像雪地里的狼。
活儿干完,天也黑了。
赵铁柱没回家,而是把村里十几个二十出头的后生叫到了自家院里。
他没开灯,只在院子中央的石桌上,点了一盏老式的油灯。
火苗跳跃,把一张张年轻而好奇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又从里屋拿出一块蜂蜡,沉声说:“今儿,我教你们个手艺,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
他没说那张纸条的事,只是把那束干枯的灯草放在桌上,又拿起一根新的灯草,演示如何将它浸入融化的蜂蜡中,如何用手指捻紧,让蜡油均匀地沁入每一丝纤维,最终成型为一根坚韧的烛芯。
他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常年握猎枪的手,做起这细致活儿来,却稳得像磐石。
年轻人们看得入了神,空气里只有蜂蜡的甜香和火焰燃烧的“噼啪”轻响。
“这活儿,得用心做。”赵铁柱的声音很低,却很有分量,“手艺不能断。从今天起,立个规矩。李家坡的每一户,家里都得存着三根这样的备用灯草。你们自己用,也得教会你们的娃。一代传一代,记住了!”
年轻人们似懂非懂,但看着赵铁柱那前所未有严肃的神情,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们传承的,似乎不只是一门手艺。
几乎是同一时间,受江天豪之邀,故宫博物院的周砚清也来到了李家坡。
他没住村委会安排的客房,就在村小学一间空置的教室里支了张行军床。
他的任务,是给这里的孩子们开一堂“甲骨文启蒙课”。
教室里没有黑板,周砚清就让孩子们拿着粉笔,在操场的水泥地上写。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形清瘦,讲起课来却神采飞扬。
“这个字,念‘鼎’,”他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古朴的象形文字,“你们看,它有两只耳朵,三条腿,是咱们祖宗吃饭、祭祀用的宝贝,代表着国家和权力。”
孩子们“哇”地一声,争先恐后地在地上临摹,歪歪扭扭的“鼎”字,像一群站不稳的小胖子。
“还有这个,‘祭’。一只手,拿着一块肉,放在祭台前。这是告诉我们,要懂得感恩,要敬畏。”
“这个呢,是‘守’。一间屋子,底下有一只手,意思是,用我们的手,去守护我们的家。”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抬起头,脆生生地问:“老师,坏人也认得这些字吗?”
整个操场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都齐刷刷地望着周砚清。
阳光照在他镜片上,闪过一道光。
他停顿了片刻,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声音温柔却坚定:
“他们认得。但是,他们忘了这些字……该怎么念了。”
课后,周砚清把自己用手机录下的课堂片段,剪辑成了一个短片。
他没有加任何配乐,只有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和风吹过操场的呼呼声。
他把视频上传到了教育部下属的一个非遗教育平台上,标题是——《写给未来的信》。
陈曼莉是打着“回乡探亲”的旗号来的。
她没去惊动任何人,只是像个普通的游客,背着相机,在李家坡及周边的几个村落里转悠。
她拍的不是风景,而是那些老屋的门槛。
有的门槛上,刻着一圈圈难以察觉的年轮状刻纹;有的灯座底下,藏着一个不起眼的莲花底托。
这些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细节,在陈曼莉的镜头里,却构成了一幅巨大的、关于“中原民间守灯习俗地理分布”的秘密地图。
她将所有的照片和笔记整理成一篇严谨的报告,匿名发给了国家民俗学会的内部邮箱。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返程前夜,她借宿在赵铁柱家。
半夜,她被一阵极低沉的声音惊醒,不像是梦话。
她悄悄起身,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月光下,赵铁柱老人竟跪在院里那方不起眼的石龛前,双手合十,嘴里正默诵着什么。
那声音太低了,听不清词句,却像风穿过松林,带着一种古老而肃穆的韵律。
陈曼莉认得那石龛,那是她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的“心印台”。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床上,拿出手机,翻出那张她在仁川港附近、从一个假扮成码头工人的敌人身上拍到的“守”字铜扣照片。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后路”。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手指轻轻一动,按下了“删除”键。
北京。
江天豪看着老张传来的财务报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一笔三十万元的款项,已经通过老张在海外注册的“乡村文化振兴基金会”,以专项拨款的形式,打到了李家坡村委会的账上。
项目名称写得冠冕堂皇:“传统守灯技艺传承工作站建设”。
在项目书的备注一栏,江天豪亲手写下了一行字:“非文物保护,乃人心修缮。”
签完字,他合上文件夹,又重新打开。
他拿起笔,在自己签名的背面,那张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纸页上,又轻轻加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些光,不必见天日,只照祖宗路。”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渐浓。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电话响了。是老张。
“老赵,江先生那边有话。”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
赵铁柱正在擦拭他的老猎枪,闻言动作一顿,只回了一个字:“说。”
“天要冷了,”老张顿了顿,一字一句地传达着那句真正的指令,“记得……给灯换芯。”### 第30章 老屋檐下的新灯草(续)
入冬的首场霜降,如一层薄薄的银纱,悄悄覆盖了李家坡的每一寸土地。
村里的九户人家,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了更换新灯草的仪式。
赵铁柱早早就备好了仪式所需的物品,他抱着一捆新制作的灯草,走在熟悉的村道上,脚下的霜花在晨光中闪烁,冰凉的感觉穿透了鞋底,传到了脚心。
每家每户的灯座前,都摆好了准备好的灯草和蜂蜡。
赵铁柱逐一敲开每户的门,将灯草交到各家男主人手中,语气平和却坚定:“今天,是换灯草的日子。记得,灯草要自己亲手换,用心去点。”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蕴含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到了傍晚,村里的每个家庭都已完成更换,一盏盏新灯在夜幕降临前被点燃。
赵铁柱回到了自家院里,站在那方不起眼的石龛前。
他将一根新灯草轻轻放入灯座,点上火,火焰跳动了三下,仿佛在与他对话,最终稳定地燃烧起来。
他望着山外的城市方向,喃喃自语:“他们以为我们在守土——其实我们在等一个人回头。”
与此同时,陈曼莉正坐在飞往东京的航班上。
她的心情复杂而坚定,仿佛经过了无数个夜晚的抉择,终于下了决心。
飞机起飞后,她打开行李箱的夹层,取出一枚新铸的“守”字铜牌,轻轻摩挲。
铜牌在她的指尖下温暖如初,表面却泛着一丝冰凉的金属光泽。
铜牌的背面,刻着一行细小的字,她眯起眼,慢慢读出:“最深的防线,是让敌人再也分不清,谁是守陵人,谁是过路人。”
她将铜牌紧紧贴在胸前,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与此同时,江天豪的私人电话再次响起,传来一条紧急情报:小日子商人甲将在东京举办一场闭门拍卖,标的物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