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锦安愤怒目光渐冷静,缓缓松开凳子,她踩在信笺上,想出门解释,却顿住。
她初听别人说,你输了。
那是胸有成竹的谋算,无论棋子下在何处,结果都在执棋者掌控之中。
哪怕是将自己的命算进去。
她望半开窗户,姑姑正看她,那目光冷漠、笃定,她瞬间浑身发抖,张开嘴巴。
穆阮拿手帕按在南宫叙伤口,冷冷瞧穆锦安:“锦儿,去祠堂跪两日,不许用膳。”
穆锦安嘴唇轻合,脸上不敢有半点表情。
她低头出屋,越过几人身旁,南宫御正给南宫叙处理伤口,愤怒瞧她一眼,南宫星筠皱眉凝视她。
她走到院外,藏在月洞门后,见南宫叙躲在南宫星筠怀里,朝她吐舌头。
南宫星筠叹气,问穆阮:“你这侄女,怎如此狠毒?要不,将她送去魏王府上。”
穆阮懒懒瞥一眼南宫星筠:“魏王若要她,就不会将她送回穆府,她只能待在南宫府。”
穆锦安双手捂住嘴巴,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刺得她眼眶泛泪。
她微伸舌,舔去指缝泪水,和盐一样咸。
她忽然低头,张嘴咬手背伤疤,鲜血冲破肌肤,涌入喉舌。
她吞着寄人篱下的冤刀,胸腔一阵疼痛,怒气冲五脏而去,急急咳嗽几声。
她向着祠堂跑去,花枝刮破她裙摆,金叶溅入她靴,泥水拉着她脚,步步往下沉。
她去祠堂跪一日,便装晕倒。
南宫御抱她回自己屋子,给她喂药膳粥,又喂她喝汤药。
这年过年,南宫府放三场烟花,第一场是为穆阮和南宫星筠,第二场是为南宫御,第三场是为穆锦安。
唯独没有南宫叙的。
穆锦安听见爆炸声,她害怕地躲在南宫御身后。
南宫御个头较高,他这样挡着她,她哪能看到烟花?
他转身走半步,站在穆锦安身后,用斗篷裹住她哆嗦身体,双手捂住她耳朵:
“表妹别怕,待会,我们去喝屠苏酒,还有你喜欢的青梅酒。”
火红烟花映在穆锦安漆黑瞳仁,她左眼微眯,挑眉看南宫叙。
南宫叙两手掐单薄衣裳,他想让穆阮和南宫御关心他,故意穿很少,却发现根本没人在意他。
一家人都知他心术不正,少放一场烟花就是敲打他。
自此,南宫府传言四起,穆锦安是南宫御童养媳。
南宫叙以为传言会让南宫御厌恶穆锦安,南宫御还是专心坐商、研制祛疤药,对传言置若罔闻。
南宫叙偷去青楼,有人讲话本,言意,盛安公主和边疆将军之女是敌国公主。
有日夜里,穆锦安落入裕鹤人手中,再回南宫府,她躺在南宫御门外。
生性凉薄的南宫御跪在她身边,他两手颤抖着拨开雪花,她脸上布满狰狞伤痕。
他掀起单薄破烂衣裳,鞭伤就像屠神的恶鬼,爬满她幼躯,她两条腿伤口腐烂,一身冻疮。
寒风肆虐,南宫御泣不成声:“这些畜牲,为何不肯放过你?”
一夜之间,穆氏、南宫氏成天下唾弃的叛贼败将、窝藏灾星之族。
南宫叙知穆锦安警惕,不肯同他往来,他曾潜入南宫御屋子,在酒中下迷药。
“青梅酒,小奸细,让你喝个够。”
南宫叙没想到穆锦安活着回来,还连累南宫府,他更恨穆锦安,时常监视她。
穆锦安知只有南宫府肯收留她,为活着长大报仇,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南宫府。
每日,她给姑姑请安奉茶,帮南宫御拨算盘,给他研墨,剥胡桃……
南宫叙怀疑穆锦安想报复他,他开始学穆锦安行止,偶尔打趣穆锦安:
“表妹还真是美人胚子,待你长大,就是我弟媳。”
他一转头见穆锦安睥睨他,他顿觉毒蛇钻进他头颅,阴森恐怖。
那是他初次害怕穆锦安,他紧张抿唇,思,难道她发现了?母亲都未查出此事。
后来,南宫叙中毒,昏迷三日。
南宫星筠认为是穆锦安下毒,他一把撕下穆锦安面纱,指尖戳她额头:“锦儿,姑父可曾有半点苛待你?”
南宫星筠这一指太重,穆锦安踉跄倒地,她腿伤重磕在青石板,伤口裂开,血迹渗透她赎罪白衣。
她抬头看南宫星筠,只一瞬,便使劲低头,眼泪滑过脸上伤痕,她紧紧皱眉:“没有。”
南宫星筠见她不主动认错,又用戒尺打她手心,一下比一下用力,血迹顺戒尺滴在尘埃。
他愤愤咬牙,又揪她耳朵,狠狠拧一把:“你怎能给你表哥下毒?若再如此,我送你回穆府。”
穆锦安跪在寄养屋檐下,伸着血红双手挨打,随姑父戳拧的手指,身子卑微退后。
她喉咙嚼着无家可归的憋屈,低头看青石板雨滴:“姑父,我没给南宫叙下毒。”
南宫星筠不想让她成为歹毒之人,瞧几戒尺撕裂她鞭伤。
他扔下戒尺,走两步又回头:“叙儿中的寒毒不是你炼的吗?你连表哥都不肯称呼,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穆锦安咬紧牙关,她为何要称恶徒表哥?
南宫星筠见她不肯认罪,他踹一脚屋门,那屋门朝穆锦安身上砸下。
穆锦安在裕鹤军营挨打后,反应有些迟钝,她腿伤未好,跪久了,腿脚发麻。
眼见屋门砸下,她惊恐睁眼,两手用力撑门,两腿使劲往外爬。
有位家丁扑来,双手抬住门。
南宫星筠回头看家丁撑门,他叹息一声,进屋瞧儿子。
穆锦安精神恍惚,跪在那扇门前,她一手重按屋门,捡起面纱遮住脸,又抬头望屋内。
一家人围在南宫叙床前,穆阮哭肿眼睛,南宫星筠焦急踱步。
宣州名医都在此处,屋内堆满黄金,是给大夫的诊金。
几位大夫面面相觑:“分明已解毒,为何还不醒?”
南宫御回头对上穆锦安怨恨目光。
他起身出屋,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表妹,除寒毒,你还下何毒?”
穆锦安望进南宫御怀疑眼睛,她嘴角扯一个浅淡嘲笑:“表哥,我若下毒,不会让他活着。”
南宫御伸手,用力捏住她受伤的手,俯身凑近她眼睛:“穆锦安,不许伤害我的家人,听见没有?”
穆锦安心口突然闷疼,一手掐住南宫御手背:“我知道了。”
南宫叙一把推开她,气愤踩门:“还说不是你干的?”
穆锦安听着木门像刀子锐响,她猛然咳嗽两声,两手伏地,再没抬头。
屋内一阵喧哗,南宫御急忙跑进屋。
南宫叙睁着半死不活的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喊疼:“啊,疼,表妹年幼,你们别怪她。”
穆锦安唾弃地呸一口:“南宫叙,不杀你,我穆锦安誓不为人!”
自此,南宫府对穆锦安便存防备心思,下人见风使舵,背地里议论她是大盛罪人。
说她受重伤还能活着回来,难道是野鬼,有几贱仆夜时在她屋门贴驱鬼符。
穆锦安沉默寡言,如行尸走肉活在非议辱骂中。
南宫叙长大几岁,开始接管部分家业,浪荡邪恶模样渐褪,他常笑吟吟对穆锦安说话。
穆锦安还是不肯和他往来。
南宫叙生辰这日,他闹着要去津湖游船,穆阮答应他。
就在众人陶醉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时。
穆锦安掉进“飞湍瀑流争喧豗”的黑暗旋涡,湖水“淹死”她不敢反抗的身躯。
谢驰北来探望表妹,第一日就在津湖遇见她。
他毫无征兆地出现,救她一命。
穆锦安醒来后,见南宫御在她身边,她知南宫御不会游水,依然问:“表哥,是你救我吗?以后,你别为我冒险。”
南宫御一言不发。
后来,穆锦安将璟晔剑送给谢驰北。
他离开宣州那日,穆锦安追在马车后:“瑾崇哥哥,我害怕,你带我回家,带我去邛州。”
她想和襟怀坦白的表哥离开。
马车没停,冷风吹着她颠沛流离的眼泪,滚在南宫叙脚下。
南宫叙拖拽穆锦安上马车:“你敢在外露面,想害死南宫府吗?你若想找到谢瑾崇,我有办法。”
穆锦安望着遥不可及的谢驰北,她不想活在南宫叙眼皮底下,可战乱未结束,到处都是想杀她的人。
她理智拒绝:“我不找他。”
南宫叙冷目打量她,小小年纪,心思深沉,他怎么诱骗,她都不会上当。
他认定穆锦安是敌国奸细,对大盛是威胁。
有日,宫里来几位贵人,协商兵器之事,南宫星筠、穆阮、南宫御接待贵人,又带他们去游船。
待南宫御回到南宫府,穆锦安失踪了!
南宫御、穆阮给穆宸写信,他们未收到回信。
南宫星筠立刻写奏折给明帝,明帝听闻穆锦安消失,一道圣旨降下。
南宫叙气急败坏:“穆锦安失踪,圣上为何让我从族谱除名?”
抗旨是灭门之祸,南宫星筠查不出证据,只能忍痛割爱,驱南宫叙出门,以旁系侄子相称。
几年后,深夜,有人叩响南宫府大门,家丁开门。
凄冷半月下站位戴帷帽、高挑羸弱、长发披肩、白衣飘飖的少女。
家丁挑灯笼走近看她,只见那女子手指挑开面纱,一双眼睛慑人。
他莫名害怕退后,惊喊:“表小姐回来了。”
鹰隼巡空,金橘坠林,寒风怒啸,穆锦安踩着软雪,走在“不痛不痒”的锋利刀尖上。
血迹从府门前煜耀开花,流进唯一愿意收留她的暗影。
许多人影冲出月洞门,那影垂到她脚下,越来越靠近,不知是何人呼吸静止这场雪。
无人敢靠近她。
南宫御疾步走近她,摘下她帷帽,露出的眼睛冷漠、诡毒。
他眼睫扑闪,遮住泪光:“表妹,你去何处?你还好吗?”
穆锦安一动不动,眼睛异常乌黑,久不眨眼。
南宫御握住穆锦安手腕,明显勒痕让他心口一滞。
他掀起单薄衣袖,纤细手腕血迹斑斑,铁锈混着血腥味,难闻难散。
灯笼照出满地红浪,他垂眸看每个脚印下的鲜血,一长串刀尖都捅进他心里。
南宫御握住自己发抖的手臂,他一手微提她裙摆,脚踝血肉模糊。
他手臂伸到她腰背后,将她打横抱起,进了屋子。
穆锦安坐在床上,南宫御为她清理脚踝血迹,他轻轻抬起她足,红着眼睛问她:“表妹,疼吗?”
穆锦安拂袖,几盏烛光熄灭,南宫御惊诧回头,这并非内力熄烛,是强力冲击。
猝然,锋利匕首错开他放松眼睛,他侧目时,刀刃已割破他颈侧。
南宫御抬起下巴,往后退去:“表妹,你怎不开口?”
穆锦安一脚踩地下床,步步逼近,她握紧匕首,朝南宫御心口刺去:“我要杀了你们大盛所有人。”
南宫御夺下匕首,捂住她嘴:“你胡说甚么?”
穆锦安腿脚一软,阖眼倒地。
南宫御打开门瞧一眼,屋外无人,他抱穆锦安睡在床上。
他和南宫星筠多次诊治,又请宣州几位名医为穆锦安瞧病。
郎中发觉穆锦安眼睛不可遇强光,皮肤异常白皙,脚踝、手腕勒痕一目了然。
他们直言:“小姐被囚暗室,神志不清,不辨人物,仔细将养,不知可能恢复?”
南宫御想好好照顾穆锦安,他将许多生意交给南宫叙打理,时常问穆锦安可记得他?
穆锦安偶尔对他笑一笑。
南宫叙虽被逐出族谱,还是会回府见穆阮。
他见穆锦安有些傻呵呵,逗她笑问:“表妹,你如此聪颖,给表哥出个主意呗。”
穆锦安没理他,抬脚要出门。
南宫叙横坐在门前,两条腿抬高挡她:“战乱结束,生意难做,你说甚么钱好赚?”
穆锦安眼睛微亮:“天瑞二年,晋王大胜四国,奏请朝廷开通穗庭海贸。”
南宫叙起身,站在她面前,穆锦安吃药已有几月,瞧身体已恢复,她若甚么都不懂,他会疑心她有目的。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小没良心的,你真忘记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