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细碎中悄然度过,再有几天,就到我四十岁的生日了。
这些年时间的流逝好像被摁下了加速期一般,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还是那个刚刚开启美好人生的年轻人。转眼间,时间过去,我从而立之年走到今天,为人夫、为人父,这些人生经历在我的生活中不断上演,同时也提醒我,不小了。
今天晚餐,我难得有时间在家里陪陪家人。很快月底有一个联合演习,所以团里最近忙得很。各种事情不断叠加,让我这个团长实在抽不开身。
餐桌上,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吃完离席了,最后只剩下了我和老顾。即将四十岁的我看着五十九岁的老顾,心中万分感慨,三十年的光阴,我们父子俩原来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三十年前,十九岁的老顾因为责任,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老班长张飞遗孀的责任。就这样,我从出生起就见到了这个叫做顾一野的叔叔。在我十岁那年,我和母亲一同来到了老顾的身边,我们也正式成为了一家人,我的名字也改成了顾小飞。
这一转眼,顾小飞这个名字已经陪伴我走了三十个年头,未来还要陪我更久,而我也因为自己姓顾,而感到无上的荣耀。
“月底的联合演习,准备得怎么样了?”老顾率先打破沉默,他放下了筷子,指节因为常年握枪,还带着些粗糙的茧子。
“差不多了,就是细节还得磨。”我靠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口,“最近团里连轴转,生怕出岔子。”
他“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手:“联合演习不比别的,多跟友邻部队通通气,我当年……”话说到一半,他顿了顿,又笑了,“不说我当年了,你比我那时候稳当。”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别扭的不愿意叫他爸,只称他为‘老顾’,他也不恼,倒说这样也挺好,拉近了我们的关系。不过为此我妈没少批评我,说我这样像什么样子。然而每一次我被批评了之后,都是老顾为我开口解围。
曾经的不愿到如今的情愿,这声‘爸’,我现在叫得最顺口。
“爸,”我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再有几天,我就四十了。”
老顾抬眼看我,眼里带着点笑意:“哦?这么快?我还记得你刚进部队那会儿,跟在高粱身后,连正步都走不稳。”
“这些年不是您教得好嘛。”我笑了,“现在想想,三十年真快,您十九岁认识我,我十岁认识您,咱们父子俩,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他没说话,拿起茶杯跟我碰了碰,杯沿相撞的轻响,像敲在时光的鼓点上。“你比我当年强,”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上能扛住部队的担子,下能顾好家里的日子,没给‘顾’这个姓丢脸。”
我心里一暖,眼眶有点发热。从小到大,老顾很少说这样软的话,可每一句,都像定心丸。“还不是您撑着嘛,”我低头看着杯里的茶叶,“家里有您和我妈,我才能安心在外面忙。”
窗外的夜色渐浓,客厅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我妈在房间里喊着“早点休息”。老顾站起身,我赶紧扶了一把,他拍了拍我的手:“别瞎操心,我这身体好着呢。月底演习注意安全,家里有我。”
我点点头,看着他往房间走的背影,忽然觉得,所谓岁月,就是这样吧。
它让我从懵懂少年长成能扛事的男人,也让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军人,慢慢有了白发。可不变的,是这三十年里,他始终站在我身后,像座山,像盏灯,让我不管走多远,都知道有家可回,有根可依。
收拾餐桌时,我看见老顾落在桌上的老花镜,镜片反射着客厅的灯光。我把眼镜收好,心里悄悄想:四十岁也好,未来的五十年也罢,只要有他在,我就永远有底气,做那个姓顾的、让他骄傲的儿子。
上午的训练刚结束,操场上还残留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我摘下军帽擦了擦额角的汗,抬头时忽然愣住。天空蓝得像块被水洗过的绸缎,连一丝云絮都没有,阳光洒在训练场上,晃得人眼睛发暖。
这样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在潮湿多雨的南方实在少见。我盯着天空看了几秒,忽然想起上次见这样的天,还是和老顾在北京。
那回他带我去胡同里的铜锅涮肉馆,玻璃窗映着蓝天,铜锅里的清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麻酱的香味混着羊肉的鲜,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馋。
心里一动,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老顾的电话。“爸,忙吗?”
“刚处理完文件,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刚放下笔的轻响。
“中午有空没?一起吃个饭。”我笑着说,“突然想吃铜锅涮肉了,想起上次在北京那味儿。”
电话那头顿了顿,随即传来他的笑声:“巧了,我也正琢磨这口呢。说地方,我这就过去。”
我们约了家离部队不远的涮肉馆,据说老板是北京人,味道地道。挂了电话,我快步回宿舍换了便装,黑色的夹克配牛仔裤,比军装多了几分自在。
开车往餐厅去的路上,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点春天的暖意,路过街角的香樟树时,叶子沙沙响,像在跟着哼起上次在北京听的胡同小调。
快到餐厅时,远远就看见老顾的车停在路边。他也换了便装,藏青色的外套,头发梳得整齐,正站在车前望着什么,我难得见他这么放松的样子,没有军装的束缚,也没有文件的牵绊,就只是等着儿子一起吃顿饭的普通父亲。
“来了?”他看见我,招了招手,“刚问了老板,清汤锅底已经备好,羊肉是现切的。”
“还是您想得周到。”我朝着他竖了个大拇指,而后两人并肩往里走。
店里的热气混着麻酱的香味扑面而来,老板笑着迎上来:“两位是预定的吧?里边请,靠窗的位置。”
刚坐定,老顾就熟门熟路地拿起菜单,指尖在上面点了点:“来两盘手切羊上脑,一份冻豆腐,白菜粉丝各来一份,芝麻酱多放两勺,再来碟糖蒜。”语气自然得像在自家胡同里的老馆子。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围着围裙站在桌边,听见这话眼睛一亮:“您是北京人吧?”
老顾抬眼笑了:“您怎么看出来的?”
“这点菜的架势就瞒不了人!”老板往椅背上一靠,语气里带着熟稔,“手切羊上脑要现切的,还得配冻豆腐和糖蒜,这都是老北京涮肉的讲究。不过您这京味儿没那么冲了,估摸着在南方待好些年了?”
“可不是嘛,离开北京都四十年了。”老顾指尖摩挲着杯沿,眼神里多了些回忆,“从小在四九城长大,胡同里的涮肉香,到现在都忘不了。走到哪儿,就想找口正宗的,算是解解馋,也解解念想。”
“那可不!”老板一拍大腿,“这味儿啊,就是咱们的根。我来南方开这馆子,也是想让老乡们能吃到口家乡菜,闻闻这熟悉的味儿。”
我坐在一旁听着,看着老顾和老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北京的胡同、冬天的铜锅、街头的糖炒栗子,忽然对他多了份敬佩。
四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的口音染上南方的软调,却没磨掉他骨子里的“北京根”,就像他穿了一辈子军装,哪怕到了今天,腰板依旧挺直;哪怕在南方生活了大半辈子,提起北京的涮肉,眼里还是藏着少年时的念想。
铜锅很快端了上来,清汤锅底里飘着葱段和姜片,现切的羊肉卷着粉嫩的边,往锅里一涮,裹满芝麻酱塞进嘴里,鲜得人眯起眼睛。
老顾夹起一筷子羊肉,慢慢嚼着,忽然说:“还是这味儿地道,比上次在北京那家还香。”
“那是,老板懂行。”我笑着给他添了点茶水,“您这四十年的念想,今天算找着了。”
他点点头,眼里带着满足:“人啊,不管走多远,心里总得留个念想,那是根。就像我穿军装,你也穿军装,这也是咱们顾家的根。”
我心里一动,看着锅里翻滚的羊肉,忽然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
所谓根,不只是家乡的味道,更是刻在骨子里的坚持。他守着军人的本分,守着对家乡的念想,也守着咱们顾家的传承。而我,也正沿着他的脚步,把这份“根”,慢慢传给我的孩子们。
没一会儿,老板又送了碟糖蒜过来,笑着说:“两位慢用,不够再添!”
老顾道了谢,拿起一瓣糖蒜放进嘴里,眉眼都舒展开来。
窗外的蓝天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热气腾腾的铜锅上,也落在我们父子俩身上,暖得人心头发热。
一顿饭吃得浑身暖洋洋的,结账时老板拎着个玻璃罐追出来,往老顾手里塞:“大哥,这是我自己腌的小酱菜,黄瓜、萝卜都有,您回去尝尝,保管不比六必居的差!”
老顾接过罐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您这手艺一看就错不了,多谢了!下次来还找您家。”
“哎,随时欢迎!”老板站在门口挥手,看着我们上车才转身回去。
我刚拉开车门,就见老顾绕到副驾这边,拉开了车门。“你不上自己的车?”我愣了一下。
“让小李在后面跟着就行,”他坐进来,系上安全带,“跟你一块儿走,正好说说话。”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阳光透过车窗落在老顾身上,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膝盖,忽然开口:“月底的联合演习,压力不小吧?”
我握着方向盘,点头:“还行,就是细节多,怕出纰漏。”
“别总把弦绷那么紧,”他侧过头看我,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从容,“我年轻时带队搞演习,也总想着方方面面都顾到,结果越紧张越容易出岔子。有时候停下来歇会儿,跟底下的人聊聊天,反而能发现之前没注意到的问题,说不定还有惊喜。”
我心里一暖,知道他是怕我太累。“您放心吧顾司令,”我笑着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儿子差不了,这次演习,肯定给您带个惊喜回来。”
他挑了挑眉,嘴角扬起笑意:“我可等着呢。不过话说回来,惊喜不重要,安全第一,底下的兵也都要平平安安的。”
“我知道,”我认真点头,“早就跟各连强调过了,安全是底线。”
车子在马路上平稳行驶,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老顾没再提演习的事,反而说起了以前在北京的趣事。
小时候跟着街坊去胡同口的涮肉馆,总抢着帮老板添炭火;冬天揣着糖炒栗子,在什刹海的冰面上滑冰车。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想象出那个穿着棉袄、眼里闪着光的少年模样。
快到家属院时,他忽然说:“等演习结束,咱们再带笑笑和松松来这儿吃一次,让孩子们也尝尝老北京的味儿。”
“好啊,”我点头,“他们肯定喜欢。”
车子停在院门口,老顾推开车门,又回头叮嘱:“别太累,晚上早点休息。”
“知道了爸。”我看着他走进家属院,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口,才让司机开车回部队。
握着方向盘,想起老顾刚才的话,心里的压力好像轻了不少。
原来不管多大,不管肩上扛着多少担子,只要有他在身边提点一句,就总能找到稳稳的底气。而这次演习,我不仅要给部队一个交代,更要给这个始终牵挂着我的父亲,一份让他安心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