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应了她一句。
那声音近在咫尺,听起来虚弱。声音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很年轻。
甘甜意识到那是撞过来的那辆车上发出的声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靠过去。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我车上有应急药物,能帮助你。”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能跟她一起活下去,跟她一起等待救援。
很久之后,那声音才再度响起。
“我没事。”
依然是气若游丝的声音,但只要能得到回应,已经给了甘甜巨大的能量。
她狂喜地应了几声,蹿到前座去检查物资。
车上有父亲准备的应急药箱,放在副驾驶座椅前。
她看不清有什么,一股脑全部丢到后座。
另外还摸到了几瓶散装的矿泉水和用来提神的能量饮料,甘甜凭借外形判断出它们是什么,也放到后座。
还有一袋她的零食,没有面包之类的主食,都是些她爱吃的糖、巧克力、饼干和膨化食品,不足以饱腹。
但可以提供她和少年身体需要的能量,足够撑个三五天,等待救援。
她相信会有救援。
“我这里有药,还有水和食物,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我说。”
明明就这么说话对方就能听清,她还是扒住了车窗窄窄的缝隙,把声音递出去。
没有回应。
在两句话之后,对方再次没了回应。
巨大的恐慌席卷了甘甜。
他死了吗?
她退至角落,察觉到自己遏制不住地在抖,牙关紧咬,控制不住地颤抖。
惊恐发作、幸存者内疚、ptSd……
她的症状在后来可以被医生用无数个专有名词解释,但在那个时候,没有人告诉她你这是遭遇事故正常的反应,等情绪过去,你会好受一点。
面对黑暗和安静,面对扛不住的恐慌,她生出了一种无法自控的不安,生命力似乎从身体里无节制地流逝出去,像要死了一样。
“我没死。”在她再一次哭出声时,少年的声音再次出现,“你别哭。”
甘甜一惊,擦干眼泪,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我知道你受了伤,很不舒服。如果你不能说话,可以尽量发出点声音,让我知道你在吗?”
两秒后,黑暗里,出现一声微弱的碰撞声。
甘甜镇定下来,“我这里有止血药、消炎药,你需要吗?”
她顿了顿,“车窗,能打开吗?”
黑暗里,又出现了一声碰撞声。
“你想要什么药?”她问。
间隔半分钟,少年说:“有布洛芬吗?”
布洛芬是一种常见的感冒消炎药,甘甜记得是有的。
她没有手机,唯一能产生点亮光的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的运动手环。
她摸索了一圈才摸到,借着手环的光分辨出布洛芬,从车窗塞出去。
缝隙过窄,她的手不能完全伸出去。
“你能拿到吗?”
又是轻轻一声“砰”。
耐心地等待了很久,她感觉手上的药被人接住,甘甜开心地松开了手。
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对面的车窗只剩一半。少年的手背蹭过玻璃,划出不浅的血痕。
甘甜敏锐地竖起耳朵,“哪里痛?”
“……没有。”
他这次很快回答。
甘甜无法忍受安静,一安静下来,她就会想到父亲,想到没有声音的另外的那辆车,以及少年车上可能存在的其他人。
她不敢讨论任何与现状有关系的话题,孜孜不倦地聊过去和未来。
少年起初只是屈指扣响车门发出动静,后来渐渐话多了起来,会主动分享起自己的事。
说起因为不爱说话在学校被同学捉弄,甘甜替他感到一点难过,“你没有告诉老师和家长吗?”
说完,她突然感觉自己说了禁词。
他这个年纪应该不是一个人出行,万一是他父母家人陪着的,那现在车上……
“没有。”少年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告状没什么用。”
“怎么没用?!”甘甜语调激烈,“受委屈了!就要大声哭才可以!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不反抗又不哭!你是沙包吗?!”
少年低低地“嗯”了声。
后来的日子,你受了委屈有哭吗?季舟。
她忘了她跟季舟在隧道里待了多久,她困,想睡,可又焦虑地睡不着。
季舟问她怕什么,她说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死掉,然后隧道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把手伸出车窗,让她握住他的手睡,她嫌这样不舒服,他又说,他给她讲故事,听到他的声音,她就能知道他还活着。
她是在季舟的声音里睡着的。
再醒来时,漆黑的隧道被打开透光的洞。
救援部队已经抵达,父亲和穿着黄色制服的消防员把她从车里救了出来。
她侧头去看身边的车,驾驶室与副驾深深地凹陷下去。
她不敢细看,望向驾驶室后座,一个血肉模糊的胳膊垂在门边。
父亲捂住了她的眼睛。
耳边有人大喊,“人还活着!”
甘甜松了口气。
她被父亲捂住眼睛搀扶进了救护车,在乡镇医院住了一天,次日被父亲转去县里做全身检查。
她试图让父亲帮忙去问问那个少年的情况,但没有查到任何信息。
父亲说,应该是刻意抹去了。
甘甜遗憾过,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脸。
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
她怎么能把他忘了?
甘甜冲出筒子楼,只恨自己不能快一点,赶快出现在她面前。
残阳如血,给小巷镀上一层深黄与朱红混合而成釉色。天色渐晚,视线里的一切都晕染出模糊的残影。
唯独前方路口独自站立的男人如此清晰,清晰得甘甜停下脚步,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季老师?”
紧随她跑过来的齐森给了她答案。
季舟没有理会他,他静静站在原地,一如既往散漫又慵懒的打扮。
初秋时节,他穿一件薄薄的灰粉色开衫,漂亮的眼睛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甘甜,像在确定有没有被她抛弃在记忆深处。
片刻之后,不等甘甜开口说什么,他勾唇笑了一下。
这个笑像很多人,像不驯的盛识风,像逗弄她的徐之熠,也像狂傲的辰野。
但最像季舟,在副本里那个人声鼎沸的拥挤巷口,他也对她这么笑过。
他似乎确定她记起了他是谁,抬脚向她走来,穿堂风鼓胀起他的领口,英俊的脸在她的视线里变的愈发清晰,他走的缓慢且稳定。
“好久不见。”他伸出手,“我是季舟。”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甘甜拨开飞扬的长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伸出手回握他。
“你好,我是甘甜。”
——
(全文完)